南棠帶著夜燭從仙萊島一?路向?北, 朝著熾冰禁獄全力而行。


    “熾冰禁獄就是當年梵天界的立界地,亦是梵天界鑽研法器秘術、封存重器之地,仙凡合一?成立梵天界後, 我……祈明淵便讓人將滅仙界的所有重器都?送到這裏。”夜燭攬著南棠的腰,一?邊說話, 一?邊望著茫茫大?海。


    萬萬年過?去, 滄海桑田, 當初的崇山峻嶺全都?被海水淹沒,就連熾冰禁獄, 也化成北境冰天雪地裏的孤山。


    “十方古陣, 是在梵天界成立之後,才著手研煉的。”


    “木神計劃?”南棠問道。


    夜燭點點頭:“知道為?何會叫‘木神’嗎?”他?問了一?句,卻也不等南棠迴答,便又道,“木為?五靈之一?, 主?生。那時候, 仙凡大?戰已有三十餘年, 九寰天地潰敗, 生靈塗炭, 到處一?片焦黑,靈氣潰絕, 萬物漸逝。我之初衷雖為?太平,可到最後毀掉的卻是蒼生萬物……”


    他?說著說著,目露愧疚,又已分不清祈明淵和自己。


    “重器威力與修士術法足令九寰淪為?廢墟,萬載不複,禍及後世千百代。那時候, 我麵對九寰滿目瘡痍,隻質問自己,我有本事毀了這個天地,可有本事將它救迴?”他?輕道,這個問題,過?了萬萬年,他?又問了自己一?遍,“我造了一?輩子要人性命的殺命,隻有春種?,是因為?生。這世間萬物有靈,我想感受山川河海之情,花木沙礫之心,希望可以與他?們對話,尋求挽救之法,修複岌岌可危的九寰,於是便有了這個念頭。”


    他?召集祈族十三士,帶領梵天界的仙士,踏遍九寰,繪製輿圖尋找合適建陣地,一?筆一?劃,親手繪下那數十法陣,又耗全部精力煉製春種?……


    “然而,我沒能等到那天。謝逍好戰,修士好鬥,他?們本就對此無?甚興趣,加之梵天界內分歧漸盛,我又病重,種?種?緣由之下,終至這句芒春種?、十方古陣半途夭折,差了最後一?步。”他?續道,“我還沒找到能夠與春種?融合的條件,以及讓它成長的辦法。”


    春種?向?生,並非一?件殺傷力強悍的法器,在當時的情況下,對謝逍和修士而言,都?隻是雞肋般的存在,不值得?他?們興師動眾耗費巨大?精力去鑽研,祈明淵無?法主?持之後,就再也沒有人願意?為?它花心力,它成了一?件廢器。


    “這是我死前最大?的遺憾,但也是最大?的幸運。”夜燭又道。


    因為?春種?被謝逍等人當作廢器,自然也不會有人為?它爭個你死我活,雖說由於元尊的關係被後世添上無?數傳奇色彩,但從來沒人真正?明白?十方古陣和句芒春種?的妙處,更不知道二者合一?之後的厲害之處,哪怕在梵天界的記載和研究中,對於十方古陣的了解和利用,也不過?零星幾字。


    謝逍隻知熾冰禁獄中所藏重器可以毀天滅地,卻不知整個熾冰禁獄中最強悍的寶物,早就在玉昆出?現。


    正?是這樣的誤解,得?以讓春種?保留至今,也讓南棠避開梵天覬覦,走到如今。


    “封印熾冰禁獄之時,我不忍春種?被埋沒,它既是因生而存,便不該就此湮滅於世,所以我將它放在了最上層,並讓封印鬆動,想著……也許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它能夠遇到有緣人,得?見天日?。”夜燭說著望向?南棠。


    他?與她的這場相遇,從萬萬年前就已經開始了,由他?親手所造之物,在萬萬年以後,再由他?親眼見證了成長,一?步一?步將他?的遺憾化成圓滿。


    “南棠,謝謝你,你完成了我當年未完之事。”這話,便是祈明淵的本心。


    海風刮得?兇狠,撕扯著衣裳頭發?,像要把人從半空拽下,北境的冰冷已經來襲,凍得?人骨頭發?僵,夜燭的聲音,卻是這寒天凍地裏的沸火,幾乎將人融化。


    南棠亦不曾想到,經曆漫長歲月,一?件廢器,一?個廢靈根低修,一?個凡人,以這樣的方式有了交集,彼此成全,互相成就……


    她沒說什麽?,隻是深深吸口北境冰冷寒氣,取出?件厚實氅衣,轉身披在夜燭身上,再替他?係緊襟口。


    “熾冰禁獄到了,你修為?被封,難以抵禦這裏的寒冷,多穿些。”


    夜燭點頭道謝,望向?前方巨大?冰川,眸中溫柔化作肅殺。


    龍影劍的掠行速度放慢,南棠牽起夜燭的手,神識鋪展,警惕地探查四周情況。


    “這是離仙萊最近的十方古陣,但也是謝逍的必爭之地,他?應該很快就會追過?來,你要盡快。”夜燭向?後方看了看。


    南棠剛想說什麽?,神識卻忽然撞上一?股綿綿仙力,她下意?識朝著那個方向?望去,卻見冰窟四方有九道紫光衝天而起,半空中風聚雲湧,一?聲接著一?聲的悠長螺音自冰窟中央傳出?。


    “好多鮫人。”她心裏一?驚,在冰窟的正?中央看到了數百鮫人,忽然想到什麽?,“月梟仙君在熾冰禁獄內接受熾冰試煉,這是……”


    “這是鮫皇繼任禮,他?已經通過?熾冰試煉,繼承前鮫皇之力,來得?正?是時候!”夜燭唇角微勾,將手自她掌中抽出?。


    “你在做什麽??”南棠隻見他?劃破自己掌心,鮮血頓湧,聚在他?掌心間,看著觸目驚心。


    “把你的靈力注入其中,快!”夜燭輕喝。


    見他?神情冷峻,南棠沒有猶豫地將靈力注入他?掌心血中,刹時間,血光瑩亮,他?以指醮血淩空繪符,不過?片刻時間,便在半空完成一?幅南棠看不懂的血符。


    他?輕輕一?震,血符融化,化作巨大?虛像,在南棠猝不及防之時,又融進她體內。


    “昔年我曾救紫鮫全族,鮫皇為?報此恩情,與我結過?元神契,願世代供奉於我。如果他?通過?試煉,就會從上任鮫皇那裏得?到這段元神記憶,知道應該怎麽?做。”夜燭解釋得?很快,因為?冰麵上已經揚起雪粉,遠處的鮫人已經紛湧而來,“以我血所繪之符可化我本象,鮫皇認得?出?來。”


    南棠便想起自己在月梟母親的元神中所見之景——那竟是與祈明淵的元神契?


    “可是你的本象為?何進我身體?”她一?邊蹙眉,一?邊拉過?夜燭的手,往他?手上注入短氣。


    夜燭的手,很冷,像北境的冰塊。


    “這樣,鮫族就能護著你,我才放心。”夜燭落下一?語,反手拉著她跳下龍影劍。


    那頭,月梟已然帶著鮫族人趕到此地,看到南棠與夜燭不免一?怔。過?了熾冰試煉的月梟,承襲了其母修為?,境界臻至滅劫初期,手執長戟,散著發?,於眾鮫之中顯得?十分醒目。


    “南棠?元……尊……”顯然,他?對她的出?現,以及她身上屬於祈明淵的氣息倍感疑惑。


    南棠大?抵也明白?了夜燭之意?,飛身上前,言簡意?賅道:“赤冕戰修侵入,玉昆大?劫,我需要鮫族相助。”


    “元尊之令莫敢不從。您與熾冰禁獄,皆乃鮫族之責!”月梟緊握長戟,向?她行了個鮫族之禮。玉昆的情況,他?也已經聽?到浮鯨海各處傳來的消息,此番出?關,也正?要帶著鮫族守海。


    南棠雖不願月梟誤認,但眼下並非解釋的時機,隻能點頭,不過?還沒等她開口,一?股包裹著殺氣的仙威陡然逼來,眨眼間籠在熾冰禁獄之上。


    “謝逍來了!”夜燭一?把拉起南棠的手,飛快朝冰窟深處跑去。


    不過?片刻,二人奔至冰窟正?中間,南棠盤膝坐下,睜著眼望夜燭。


    “你對春種?和十方古陣的了解和掌握已經比我更深更強,我給不了你更多建議。十方大?陣可召山川,可喚湖海,春種?亦可化生萬靈……你擁有天地星辰所賦予的力量,盡力便可。”夜燭坐到她的身邊,溫聲一?語,忽然又壓低聲音道,“南棠,器無?善惡好壞,人才有。如果玉昆失守,你……可啟熾冰禁獄。我許你重器為?聘,助玉昆應對劫難。禁獄的鑰匙就是鮫皇,以你身上祈明淵之息可以開啟。但我希望,永遠不要有那一?天……”


    北境極寒,他?的唇已凍得?泛青,臉色並不太好,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話聽?得?南棠總覺得?不妥,她脫口而出?:“夜燭,那你呢?”她若入定,便無?法再顧及身世之事,而夜燭亦是謝逍的目標,她害怕……


    “我會留在這裏陪你。”夜燭道。


    “你發?誓!”


    “我發?誓。”他?笑了笑,一?口應下。


    南棠深吸口氣定神,放下心頭紛雜念頭,緩緩閉眸,看著夜燭的笑臉消失於眼前。


    夜燭的承諾,從來沒有食言過?,他?不會騙她。


    可她忘記了,祈明淵是個大?騙子。


    ————


    南棠入定得?很快,不過?片刻,神識便已融入四野,海底巨大?的法陣漸漸亮起,一?道青光衝天而出?,第一?個十方古陣被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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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依稀有鬥法聲傳來,謝逍已經趕到。


    夜燭隻坐在南棠身邊靜靜看她——她像睡著一?般,麵容平靜,唇角微微揚起,像嚼著絲淺淺笑。


    他?伸手輕撫過?她的臉頰,側俯下頭,冰冷的唇點上她的笑,輕輕摩挲。她的唇瓣,溫熱,綿軟,還有絲清冽的甜,每一?寸都?讓他?流連。


    “對不起。”他?唇間逸出?一?語,萬般艱難地離開她的唇。


    如果他?是夜燭,他?不會離開她,但他?現在還是祈明淵,他?得?為?萬萬年的錯誤負責。


    “我想,他?還是更願意?留在你身邊。”他?又笑笑,將那被生氣包裹的半魂取出?,輕輕按入她的眉心之間。


    語畢,他?又啄了下她的唇,起身朝外走去。


    “你要離開?”月梟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見他?離開,不由開口道。


    “把她交給你了,守好她。”夜燭沉聲一?語,沒有迴頭,縱身躍入極寒深海。


    ————


    深海之下,是熾冰禁獄。


    刺骨寒意?湧來,凍得?魂神顫抖。這經萬萬年所成的熾冰禁獄,早已與當年不太一?樣了,裏麵冰封著無?數未知物,清晰地描繪著歲月演化的過?程。


    夜燭不斷下沉,再下沉,直至沉到近百丈,他?的身體已經瀕臨崩潰,方探出?手,掌中的血花在海中氤氳散開,一?點點融入寒冰,眨眼間,一?道冰門開啟。


    他?以僅存的意?誌,讓自己遊入其中,雙手抱胸衝向?甬道深處。


    甬道盡頭是個窄小密室,乃祈明淵當年的靜思地,誰也不能踏足之處,密室內已經半空。他?記得?,在決定封印重器時,這裏的東西都?被搬空,隻留下他?早年鑽研術法秘器的零碎東西。


    他?跌跌撞撞衝進密室,目光逡巡過?小小的屋子,最後站到多寶架前,從上麵翻出?一?枚冰棱。


    冰棱內部封著一?縷紅色,也不知是何物。


    他?看了片刻,將冰棱狠狠紮入自己胸口,那縷紅便順著融化的冰棱流進他?的身體。


    刹時間,仙力湧動,修為?似乎隨著這縷紅色歸來。


    ————


    十方古陣的光芒透海而起,冰窟四周的海水湧動著,仿佛應和著十方古陣的召喚,漸漸蘇醒。


    南棠對周遭一?切失去感知,她的所有感覺,已經化成這茫茫浮鯨海。這湧動的海水如同她的血液,流向?四麵八方,化作水霧蒸騰入雲,飄向?他?處;流入支脈,化作湖河流經玉昆大?小山脈。


    水為?萬物之源,澆灌山川,滋養萬靈,是這天地間無?處不在的存在。


    她的神識,仿佛化作水,流經玉昆每個地方,再化作壤、沙礫、草木……慢慢遍布玉昆。山川湖海的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亦能感受得?明明白?白?。


    她看到浮鯨海上的惡戰,鮮血浸紅海麵,滔天巨浪發?出?震天嘯吼,吞噬向?陸上巨大?的城池;仙萊島處不斷有修士從半空跌落,肉芝將螢雪化成失智的怪物,頂著梵天困生陣所成的巨大?裂隙,與陣中的葉司韶等人死戰;葉司韶等上修早已發?現玉昆異狀,卻被肉芝惡物拖在困生陣中,進退兩難,隻能眼睜睜看著赤冕戰修侵入玉昆……


    浮鯨海仙萊域的海岸,魔與魔還在互相廝殺著,南棠看到江止遍體鱗傷,衣袍已被鮮血染透,修士們則轉而阻擋黑袍戰修,然而境界碾壓之下,不過?螳臂擋車;祈族的戰修已經散入玉昆,所到之處,皆是血雨腥風,各宗派的弟子死傷慘重,山傾樹毀,漫天火光,仿佛要將玉昆焚燒殆盡……


    浸了血的海,傾塌的山巒樹木,哀聲連片,源自天地的憤怒與悲鳴不斷響起,震動四野。


    南棠能感受這股痛苦,卻還不能動。


    再撐一?撐,她很快,很快就好……她忍著,熬著,憤怒著,將全部心神融入天地,就算此刻肉身成灰,她的魂神也依舊不會動搖。


    而隨著她所聞所見所感,十方古陣的光芒越來越熾,漸漸蔓延。


    一?個十方古陣亮起,兩個十方古陣亮起……山川、湖泊、都?城之中……荒蕪了許久的古陣仿佛聽?到遙遠的召喚,一?個接著一?個亮起,直到玉昆的另一?頭。


    九寰共有四十九個十方古陣,留在玉昆的有十九個,這十九個十方古陣,同時亮起。


    ————


    玉昆腹地已經亂成一?團,異族戰修突然駕臨,打得?所有宗門措手不及。法寶虹芒不斷閃動,宗門所有禁製已全部開啟,護山仙獸、鎮宗之寶齊出?,強修當前,玉昆修士再無?留手。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依舊無?法擋住這漫天漫地的強悍戰修。


    毫無?疑問,這是玉昆無?數修士最為?黑暗的一?場鬥法,絕望到令人崩潰,除了死,他?們看不到生路。


    金丹期修士一?個接一?個敗落,隻剩下築基期的修士躲在角落裏瑟瑟發?抖。


    再恐懼、再憤怒、再恨……他?們也幫不上什麽?忙,隻能躲起來,祈禱著有奇跡發?生,或者來個上修能夠將他?們救出?苦海。


    就連與浮鯨海相隔萬裏的長淵脈,也已經遭遇戰修毫不留手的摧毀。才剛剛建成並沒多久的長淵,已是哀嚎遍野。無?數流火從半空墜落,落在長淵萬靈境四處,讓人絕望的殺戮正?在蔓延。


    嫣華與緹煙拚死撐在山頭之上,鍾俏並還未離去的花都?人已以祭出?所能用的一?切法器,陸卓川、商九、葉歌與杜一?壺隻能拚盡全力,讓長淵所有低修暫時躲入洗淚河,那裏是十方古陣的所在地,是長淵修士最後的希望地。


    轟——


    遮掩修士們的草木被焚去一?半,戰修的黑袍露出?一?角。


    “橫豎都?是一?死,我不想躲了!”陸卓川看著幾乎被摧毀的殆盡的長淵,忍無?可忍,執劍掠出?。


    葉歌等人阻攔不及,眼睜睜瞧著他?衝入戰修眼底。最是怕死的杜一?壺也縱身躍出?:“我去幫我陸師兄——”可他?聲音未落,隻見天際流火落下,將陸卓川淹沒。


    “師兄——”


    “陸師兄——”


    “小川——”


    幾個撕心裂肺的驚唿同時響起,修士們已然紅了眼眶。


    隻是未待他?們淚水落下,一?個人卻從天火中走出?,身上被淡淡青光包裹,眾修皆是一?怔。


    “你看你們。”麵對眾修愕然的神情,陸卓川卻指著他?們每個人,“是師父……”


    在長淵的所有修士,身上均被青光包裹。


    這青光,赫然就是南棠的靈源生氣。


    “師父迴來了?”葉歌驚喜道。


    迴答她的,卻是隆隆震動的地麵與衝天而起的巨大?光芒,腳下的十方古陣被喚醒,熟悉的聲音自古陣中傳出?——


    “眾修聽?令,十方大?山已醒,助爾等退敵。有我在,縱是築基,亦可戰化神,給我殺!”


    這聲女音,重逾山巒,不僅僅響在長淵,亦響在了玉昆每個角落。


    全境震動,山巒蘇醒,草木成器,源源不絕的生氣注入所有修士體內,得?此生氣,築基不死,迎向?那三千化神。


    仙萊島處,亦是海水翻攪,無?數道青光自海中飛起,直衝雲霄,穿過?梵天困生陣,沒入一?眾上修體內。


    十方大?山萬萬重,每一?座山,都?是神。句芒春種?,上通天下達地,可號十方大?山萬萬神。


    她做到了。


    人皆雲修士境界之隔堪比星河瀚海,築基之於化神,不啻螻蟻。


    以十萬築基,迎戰三千化神,縱蚍蜉憾樹亦可成。


    她這一?生,境界永固築基。


    不結金丹,不生元嬰。


    浩渺仙途逆旅一?場,無?涯無?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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