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大安宮素淨清淡,今年寒氣下的較早,樹葉還沒落地就已經幹枯了。無數嘩嘩的響聲隨著暗夜寂靜傳進聖心殿。


    君上又在發夢了,這次,他沒有淒聲哀嚎,隻是一句接一句的念著一個人的名字,阿真。


    朱大官在一旁靜靜的看著生機羸弱的煦文帝,眼中卻是空蕩蕩毫無動容。他跟在他身邊一輩子,前半輩子是為了能日日見到阿真姑娘,守著她的快樂和善良。後半輩子是為了她受的那些苦楚報仇。這天下,能對那樣幹淨的女子下手的人,都不會是什麽好人,包括,眼前這個踐踏著兄弟子女愛人的鮮血,坐擁天下的男人。


    煦文帝登基的前十五年,朝堂一陣混亂,他是殺出來的帝王,那些文臣功臣各個不服,想方設法處處為難。終於,他受不住朝堂的壓力,臣民的輿論,默認了沈皇後的毒手。於是,那個淡如煙柳,濃盛朝霞的女子,從此香消玉殞了。


    殿中燃著旺碳,朱大官的心底卻永遠沒法再熱起來。他清晰的記得那一天,煦文帝枯坐了整整一晚,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案上的香燭,像一尊失了魂的木偶。朱大官還以為他在為朝堂之事擔憂心煩,想要請阿真姑娘來安慰他,他卻始終搖頭。


    第二日,便傳來德妃自絕的消息。


    朱大官不敢相信,一查到底。這才知道,阿真姑娘治病的藥裏被摻了東西,怪不得阿真姑娘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管一開始是沈皇後所為還是他親手所為,總之這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所以,朱大官要讓他也這樣死去。讓阿真姑娘的孩子,一步步將他逼向死亡。用一碗碗帶毒的藥一點點耗盡他的生命。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多年下來從未間斷的計劃,卻被突如其來的真相打斷。他先前慌了心神,慌了好幾日幾乎病的起不來了,但再想想,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她們一家人就應該在一起,她在哪裏,他們就應該在哪裏,等送走了君上和金曜,他自己也跟他們去。


    “師父,藥已經熬好了。”全恆的聲音打破了朱大官的神思。


    密謀十七年的最後一味藥,是他為君上準備的,也是為他自己準備的。天下從來就不與他相幹,富貴權勢更與他不相幹,他本想安頓好她的兒子再上路,沒想到他竟錯認了。也好,將錯就錯,一家人終將團聚在一起。


    藥碗中的黑色湯水冒著溫熱的白氣,此時在朱大官眼中,就如同孟婆湯一般,是連接他們與阿真姑娘的繩結。他伸手接過,一步步朝榻上半迷半醒的人走去。“君上,藥煎好了,喝了這藥,您就好了。”什麽都好了。


    煦文帝被他的聲音喚醒,看著朱大官手裏的藥,皺了皺眉頭,話還沒說出口,外麵一聲壓低壓緩的稟報聲響起:“全公公,儒王爺在殿外求見君上。”


    全恆輕手輕腳進來,見君上已經醒了,便上前說了儒王的來意。“儒王爺昨日說要親自將兵符交還給君上,這會怕是來送東西的。”


    “什麽時辰了?”


    “敲了二更鼓了……”


    煦文帝臉色頓了頓,突然冷笑一聲,“真是挑了個好時候啊,讓他進來。”


    朱大官捧著藥的手滯住了一瞬,又恢複如常:“君上,還是先用了藥吧。”


    “嗯。”煦文帝拿過藥碗,一仰頭,便將所有苦澀的藥汁咽了下去。將空碗遞迴朱大官手裏。全恆已經引了儒王進來,他拂了拂袖子,看著儒王躬身道:“父皇大安。”


    煦文帝深重的應了一聲,聲音穿過鼻腔,也不知是‘嗯’了一聲,還是‘哼’了一聲:“老四,這會怎麽進宮來了。”


    儒王抬頭往煦文帝身邊的朱大官看過去,朱大官垂首說道:“君上剛用了藥,這會正應好好休息才是,王爺若有事,還是盡快的好。”


    煦文帝仿佛沒有聽見朱大官說的話,他從床榻上下來,走到禦案邊上,親自拿了挑針在燭芯撥了一下,十分感興趣似的又將燭台上的其他蠟燭逐一挑亮。全恆上前給他披了件外袍,轉到他身後站定,煦文帝拽著衣服緊了緊,說道:“屋子裏還是亮堂點好,朕老了,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人了……”


    儒王和朱大官的麵色同時一變,站在原地僵了片刻。儒王率先緩過神來,聲音依舊溫潤平和:“兒子此番前來,是想求父皇一件事。”


    煦文帝迴頭看他,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儒王也跟著默了片刻才繼續說道:“兒臣多年來為朝堂鞠躬盡瘁,耿耿此心。然則當下仕林紛亂,社稷瀕危,兒臣深感痛惜。望父皇能將崇南交予兒臣,兒臣定當感念父皇聖心,萬死不辭。”


    “滄州、藺懷集十萬精騎入關戍衛京畿,可是出於你的手筆?”


    儒王坦然道:“不錯。”


    “今晚西郊大營王憲兵馬調動異常,也是你的意思?”


    “是兒臣作為。”


    煦文帝仰頭哈哈大笑幾聲:“好!好!不愧是我的兒子,這份坦蕩雄心當真了得。”煦文帝笑過之後,直視著儒王:“雄心雖有,卻無心胸。”


    儒王輕笑:“兒臣心懷天下,父皇怎會說兒臣無心胸。”


    煦文帝拿起朱筆,居然還在之前看過之後沒來得及朱批的奏折上畫了兩筆。“你早知自己的身世,卻默默藏在心中,在你十五歲之前,就多次起了殺心,想要置曜兒於死地。是朕覺得愧對於你,念在你年幼暗中攔了下來。然而,換成你的角度,你心中所想為何呢?”


    煦文帝坐在禦案上,語氣方正平和,沒有半絲怒意,話中的意思,卻讓儒王的麵目都冷了三分。“因為你不想去過曜兒那樣的日子,不想吃曜兒吃的苦,要想獨吞父母之愛,想要占盡榮華富貴。”


    “你極力用外表來隱藏內心的髒汙,你無心胸,容不下別人對你不公,可這世上,這天下又有多少公道?權臣阻擋了你,你便殺之。忠臣威脅到你,你便殺之。兄弟是你的絆腳石,你便殺之。你當真將社稷放在你的心胸之中了?”煦文帝搖頭歎息,他的麵容因病而顯得蒼老,但他的目光卻還是久居高位,君臨天下的帝王的目光:“不,你沒有……你的心胸之中,隻有你自己。”


    儒王站在那裏不動,麵上的風輕雲淡卻已經不複存在,他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多年的偽裝在煦文帝毫無保留的點評之下被擊潰,進而碎裂。


    “天下,不是一個人的天下,是千千萬萬百姓的天下,還有千千萬萬的不公與叛逆,你都容不下。”煦文帝唇角向上提起微微弧度,麵上卻滿是蒼涼無奈之意。“你怎知朕的心思?你從小聰慧過人,若朕無意培養你,若真一味隻護著曜兒,你可能活到現在?”


    “你說什麽……這話是什麽意思……”儒王的麵容中滿是不能置信的神色,他不敢信,也不會讓自己去相信,因為事到如今,他已經無力去後悔。


    “你可知道曜兒的娘親在臨終之前與朕說了什麽?”煦文帝看著麵目倉惶,口舌僵硬的兒子,想起阿真那時苦心孤詣的交代,猶如冰錐刺心,“她說,曜兒雖是她親生兒子,性子卻不爭孤僻又過於仁慈,並不是帝王的上佳人選,讓朕千萬不要有這樣的念頭。而你,雖隻是她的養子,但她對你的付出從來不少半分,對你的過人才智更是十分看重,讓朕好好培養你成為一代帝王。”


    “不可能……”“你是在騙我……”


    “她隻希望曜兒一世無憂,與心愛之人平安終老。朕答應了她。”煦文帝的目光道:“如果不是這樣,你以為朕會看著你與朱鎮步步為營嗎!是你親手毀了你想要的一切。”


    朱大官失神的看著他,終於跪倒在地捂住頭臉,無聲痛哭起來,隻有劇烈顫抖的肩膀泄露了他此時的情緒。


    “蠢話!都是蠢話!”儒王的神情中布滿了驚恐,搖頭喃喃道:“不,絕不是這樣……絕不是這樣!事到如今,我絕不肯能再退!”儒王‘唰’的一聲拔出了腰間佩劍,直指煦文帝。朱大官聽見這一聲猛地抬起頭喊了一句:“王爺!”


    “是朕從前的退讓縱了你,害了你!是朕的錯,所以,你現在從這裏退出去,朕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煦文帝看著儒王隱隱待發的殺意,卻連動都沒動。


    “什麽都沒發生過?哈哈哈……”儒王仰天慘笑,笑的眼淚迸流,皇城之外,已然兵甲交接……他搖頭道:“你能當沒發生過,天下人能當沒發生過嗎!我自己也不能當做沒發生過!”


    說著,足尖點地,長劍冷光四射往前刺去……


    嗖嗖嗖!無數冷刃從煦文帝背後急射而出!儒王大驚之下,急速閃避,勉強躲過要害,卻還是被兩隻匕首刺中手腕大腿,“你?!”


    全恆從煦文帝身後走出,麵上仍是平日裏的謹慎小心:“王爺勿怪,奴才是君上撿迴來的,受人之恩,湧泉相報。”


    朱大官呆怔怔的委頓在地,全恆是君上隨手撿來扔到他身邊教養的……朱大官突然捂著胸口猛然一陣急咳,兩頰湧上一陣赤紅又急速退去,最後臉色越來越蒼白……


    那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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