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初,太後娘娘遣了良女官來問李殊慈準備好了沒有,這便要出發去崇元寺。李殊慈便直接跟著良女官到了太後的鳳仙殿。


    民間的說法,‘橫死’之人不可入祖墳,不得善終而福瑞缺失,會影響活著的親人的氣運。八皇子死的太過慘烈,並且出了頭七就是大年三十,便有些衝撞了,所以今日起便要連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超度使其‘往生’,才能入皇陵歸寢。


    崇元寺就在西城外不遠,皇家做法事或停靈皆在此處,算得上是皇家寺廟。李殊慈跟著太後下了馬車,打量起眼前寺廟鮮亮莊嚴的門麵。匾額乃是出自先帝手筆,雄厚有力,氣勢磅礴。黃牆鬥簷之內,便可見高高的佛塔佇立其中,鍾樓和鼓樓分列東西,皆是敬順仰止之地。


    步入院中,四周圍石護欄,透過明黃短幔能隱約看見殿中金佛前香霧繚繞。據說崇元寺殿內的梁棟外包沉香木,其餘建築構建不乏及其名貴的金絲楠木,比之太廟也差不了幾分。


    煦文帝的身體仍需將養,又沒有皇後,太後身為八皇子的祖母也是如今唯一可以主持此大局的長輩。“太後娘娘腳下慢些。”


    良女官走在前麵,並不見有寺內僧人來此恭候,路上遇見也不過雙手合十低垂麵首讓在一旁,尊貴僅次於君上的太後娘娘卻絲毫不覺得怠慢。畢竟眾生平等,來此處的皆是凡人。李殊慈看著各處佛殿香爐,遊廊山石,無一處不精致富麗,雖是冬日,庭院裏仍不顯肅清孤寂,青鬆灰石,明黃短幔,長明燈燭相映在一處,更顯殿堂內的佛像寶相莊嚴。畢竟是皇家寺廟,這份輝煌又不失淡然的氣度,著實讓李殊慈讚歎。


    先帝也曾是停靈此處的,太後要先上一炷香保佑崇南千代萬世,以告慰先帝之靈。


    太後對先帝的敬重,也是煦文帝對太後敬重的原由之一,李殊慈對太後識時務的這一點已經見怪不怪,佩服的五體投地,此時跟在她身後不緊不慢的寺院裏邊走。


    太後進了一處大殿,李殊慈等人腳步停頓在外,並不往裏去。大殿中聳立於整個寺廟的中心,麵闊七間,進深四間,前中後三大殿構成三重庭園。正殿內,悲憫垂眸的金尊佛像之下,橫放著三隻嶄新整潔的蒲團,太後接過一旁僧人遞過的線香,跪在中間的蒲團上默念了好一會兒,才磕了三個頭,將線香插入香爐之中。等太後移步出來,李殊慈等人才一一進去磕頭進香。


    “咱們一起去看看豫兒。”若有似無的歎息之聲,恰到好處表明祖母對孫兒的憐愛惋惜,她與煦文帝的眾多子女並無多少骨肉親情,但十幾年相處下來,心裏總歸是有情分的。但,李殊慈覺得,以太後的心性,往多了說,八皇子在太後心目中的地位,也許與歡喜園中的白麵小生不相上下。不過都是她寂寥的後半生之中的‘伴兒’罷了。


    一行人繞過正殿到了後麵的一處殿堂,裏裏外外已經站了無數宮人與眾多熟麵孔,庭院中擺放著一座黑沉沉的巨大棺槨,這樣的黑棺材正是給遭遇刀槍命亡,或自裁早喪之人用的。隻不過皇家之人,棺槨周邊還是用金色漆邊,以示身份貴重。


    套棺中是八皇子金豫的棺材,來此處送八皇子最後一程的人不在少數,一一上前拜見太後就退立到一旁作默哀狀。


    李殊慈往眾人簇擁之處看去,果然儒王站在其中。他一身黑色錦袍,內裏穿著白色中單,自衣領和袖口微微露出。這一身穿在他身上絲毫無冷硬之感,更覺麵容清潤,不染凡塵。俗話說女孝男皂是不假的。


    他見太後來了,便恭敬上前請示是否開始做法。李殊慈在他的眉眼中沒有看出絲毫不屬於此情此景的神色,他的麵龐上,掛著與那天的悲痛欲絕幾乎一模一樣的表情,似乎對鏡練習了千百遍,才放心將之毫無差池的展現在眾人麵前,讓人挑不出任何可指摘之處。


    而當他的眼神觸及到李殊慈的時候,那其中的意味似乎在懇求她的安慰一般,如同一個被人奪走糖果的小孩子,企圖用這種方式重新得到想要的東西。李殊慈的眼神下意識的避開,所以沒有看到其中一瞬間溢出的某種不明意味光芒。


    “開始吧。”太後沉聲吩咐,眾人連忙請太後入了殿內。李殊慈盤腿在太後身邊,周身圍著三層宮女,再外圍才是念經普渡亡魂的僧人們。


    李殊慈從敞開的殿門處,正好能看見宮人們將八皇子的棺槨打開,開棺的四位宮人將沉重的金黑棺蓋移到一邊的時候,其中一位宮人下意識的往裏麵看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麽,突然滿目驚駭雙手一滑,沉重的棺蓋‘咣當’一聲砸在棺材上。


    在場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跳,所有悲傷,懷疑,心痛等等神色都不免一頓,李殊慈一清二楚的看著這些眾生相,不由長歎。這麽做確實對不住八皇子,他還是個孩子呢。不過這件事是由他而起的,他也應恕了這樁罪過,才能得到‘往生’吧。


    “怎麽迴事?”儒王眉頭緊皺,似乎被這不恭敬之舉觸怒,又不忍在八皇子麵前發作一般:“怎的如此不當心。”


    那宮人結結巴巴,張了張嘴,用手指著棺中雙眼圓瞪沒說出話來,旁邊抬棺蓋的幾個宮人此時也看見了,一副難以置信,站立不穩的模樣。


    正在眾人都要起身上前之時,一陣冷風輕飄飄的撫在庭院中,八皇子棺中突然飄出無數白色紙屑,紛紛揚揚四處散開,如同漫天的鵝毛雪片,飛舞一陣之後,落在庭院眾人的頭上,手上,衣襟上。


    微微卷曲的細長紙條上,幾行小字映入眾人眼簾。


    “展信之時,必是吾已死之期。吾與金曜兄弟之情,披肝瀝膽尚不足形容。”


    太後疑惑的看著字條上的字跡,“這是什麽意思……”口中問是什麽意思,其實已經看出了是什麽意思,所有才會有如此疑惑。


    八皇子在臨死前控訴金曜的那一番話還言猶在耳,而此刻,卻又道出他們二人之間,兄弟同心同德。


    李殊慈又撿起一張字條,道:“太後娘娘,似乎內容有所不同。”


    太後拿過她手中的字條一看,果然內容並不相同:“我等在宮中苦熬多年,受製於人,吾不堪重負,先行一步,望兄長自珍自重。”這話,明顯意有所指,似乎是指他臨死前的那一番舉動是不得已而為之。而言外之意,又似乎是在金曜告別。


    再拾起一張,依然是另外一番驚人之語:“吾之微軀,不足以告慰天下人,然則事出必有因,望此番赴死,可驚醒一二人,則不足為惜。”


    滿院子的人似乎都被驚住了,顧不上尊卑禮儀,紛紛撿起周身白紙觀看。


    “王氣衰竭,奸人作亂,妖惑天下。吾兄殫精竭慮,縱使竭力翻覆,終不可違。”


    既然前麵說了他與金曜情同手足,此處的吾兄自然是指他。那麽,奸人指的又是誰呢?


    “朝堂風雨無可免之,吾不敢竊竊偷生,旦求死後魂歸地府還能與兄聚首言歡。”


    在場之人無不是皇親國戚,王公貴族,都對這幾番言語驚異非常,當下再也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怎麽似乎其中另有內情那!”


    “八皇子小小年紀,卻遭此不幸,本就令人扼腕痛惜。如今看來,這其中……”


    “奸人……說的是誰?”這漫天飛舞的白紙,似乎是受到脅迫的八皇子不甘於這樣被‘奸人’控製,慘死之後才敢宣之於口的證據。


    “八皇子連死都不能安生,竟被人暗中脅迫行此汙毀六皇子之事。如今又在死後解脫之時,特地澄清此事另有齟齬。實在耐人尋味。今時朝堂兩分天下,這奸人……”


    旁邊有人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這人立刻想起什麽,馬上閉了嘴。


    儒王將幾張紙條捏入手掌中,他的目光朝太後身邊垂眸站著的李殊慈看去。憑這點小把戲就能將他推倒麽?他的王妃也太看不起他了。“太後娘娘,時辰已經到了,還是趕快開始吧。”


    眾人聽了他的話,紛紛站迴原地,時不時彼此交換一下眼色。太後震驚之處絕不比在場的任何人小,但,這卻不是她所需做出抉擇的事情。她此時能做的,隻是讓眼前的事情繼續下去。


    那些時而被風卷起的白紙為這場法事增添了無數哀色,八皇子的棺槨周圍,百位高僧嘴唇翕動,一聲聲經文從中吐出,如同要鎮壓方才的詭異一幕。


    李殊慈見儒王意味深長的朝她望過來,心下自然明白他似有若無的挑釁意味,她卻不露聲色,依舊虔誠的跪坐在那裏。這樣,的確不足令人信服,畢竟在朝權臣多多少少都曾經曆過以此為噱頭的陰謀詭計。但陰謀陽謀無非虛虛實實,隻要能有攪亂這些局中人的心思,接下來的事才能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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