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響,整個大安宮萬籟俱寂。原本在暗夜中無聲無形的宮殿輪廓,忽然籠罩在傾盆大雨之中。簷下晦暗的宮燈翻飛打橫,搖晃不定。守夜的宮人壓抑著尖利的嗓音小聲咒罵道:“這是什麽鬼天氣,一會子雪一會子雨的,昨日剛換了燈,明日還是先換迴來吧,真是麻煩!”說著取下熄滅的幾盞宮燈重新點亮。一旁,另外一個宮人將點好的宮燈重新掛在簷上,接話道:“別抱怨了,小心被人聽見!近來君上夜裏睡的不好!脾氣躁得很,小心掉腦袋!”


    風吹的殿門輕微晃動,深宮內殿之中,層層紗幔之後的人影還是被驚醒了,寬大的龍床之上,煦文帝半睜著雙眼,緩慢的轉動脖子,迷茫的看向四周,然而,那些輕薄的白色帳幔如同浮雲一樣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猛地坐起身,發出一聲尖利的嘶嚎,劃破了雨夜睡夢,淒厲無比。


    朱大官年紀大了,已經退去了年輕時的警醒,他從昏睡迷蒙之中醒來,細聽的片刻,才恍如從夢靨之中拔身而出。匆匆批起外衣,吩咐睡榻之下驚愣的小內侍全恆,“快,快去請惠妃娘娘!”


    全恆領命而去,朱大官率先一步進入內殿,煦文帝的眼珠渾濁昏黃,已經失去了白日裏的睿智英明之氣,取而代之的是將死之時的無助恐懼。朱大官上前一步,又驚恐的後退一步,可煦文帝已經將頭轉向了他,瘋狂的將他撲到在地,“朕要殺了你!朕要殺了你!朕要殺了你……”


    朱大官的喉嚨被煦文帝緊緊扼住,耳邊不斷重複著煦文帝瘋魔般的叫喊,宮女內侍們聞聲趕至,平日細軟輕巧的腳步聲雜亂異常,幾個內侍上前抱住煦文帝,將他從朱大官身上扯下,“朱大官!您沒事吧!”


    朱大官捂著喉嚨,躬著身一陣猛烈的咳嗽,“點……點香……惠妃娘娘……調的……香!”


    四五個內侍將煦文帝勉強抱住,卻無法製止他口中的疾聲唿喊,他麵色慘白,眼窩青黑,頭發蓬亂,如同地獄之中爬出的惡鬼般要掙脫符咒的束縛。直到幽嫋的香氣燃起,他的動作一點點緩慢下來,漸漸恢複了之前那種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眼神。


    雨幕中,惠妃穿過陰影重重的飛簷長廊,顧不得裙角上的泥汙雨水,衝進內殿,“君上……”


    朱大官也終於緩過一口氣,給全恆使了個眼色,全恆心中暗歎一聲:這些人都活不成了。一眾宮人內侍退了出去,朱大官道:“娘娘。君上的病……愈發嚴重了。這種情形從前兩三年一次,如今兩三月一次……”


    惠妃鬢發有些淩亂,她從少女時便陪伴在煦文帝身旁,從他還未登上大位之時,從小小的王府媵到婕妤到昭儀再到惠妃,煦文帝對她的信任遠遠超過他人,而誰也不知道,也不會相信,她對煦文帝深情幾何。然而她付出的再多,也永遠敵不過那個已經死了的女人,那個同他青梅竹馬的古爾真!


    如果不是最後迫不得已,她絕對不會謀害煦文帝來換取五皇子登得大位,這也是五皇子與她之間一直以來的矛盾之處。但她絕不能眼看著任何人傷害他……“可惜我師父已經仙去了,不然興許她老人家能有辦法……”惠妃在六君門時師從妙手三仙之一的顧一娘,顧一娘醫術通天,然而她雖年少聰慧,卻眷戀紅塵,不過將顧一娘的本事學了個十之三四罷了。


    朱大官目光幽深,他看著惠妃,沒有身為下位者對於上位者的懼怕,直直問道:“這些年來,君上的身子一直是惠妃娘娘著手調理,想必惠妃娘娘對君上的身體狀況極其熟悉,若是連娘娘都沒有辦法……那……”


    煦文帝已經在藥香之中漸漸合上了眼皮,沉沉睡去,方才的一切都好似短暫的夢魘一般,在飄渺的香氣和傾瀉的雨聲中,不複存在。


    “自從德妃去了之後,君上心裏便有一個死結,我想一切都源於此。解鈴還須係鈴人,可係鈴人已經不在了……”惠妃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煦文帝,想到曾與他站在一起如一對璧人的古爾真,她說:“可是德妃那樣的人,我卻說不出半分怪罪的話來。”


    朱大官垂下眸光,將眸光中露出的異樣深深掩藏。


    暴雨從天幕之中狠狠砸下,鋪天蓋地。朱大官和惠妃卻都不知不覺陷入了深深的迴憶之中。


    那一年,依稀是八月光景,天光雲影徘徊在琉璃世界中,一片澄澈明亮,那個麵容婉麗慈悲的少女赤腳站在一池粉白蓮荷中央,迴頭朝年少的金壡輕輕招手,夕陽的暖光照在她的麵龐之上,平添一絲緋色。那時,金叡還是初登大位的少年帝王,在那樣混亂的局勢之下,他知道,他的小姑娘,長大了。“阿真。”


    少女看見金叡的眼中含著淡淡的笑意,她抱著幾枝半開的花苞慢慢走到他身前,粉荷白衣,還有她鬢間插著的碧色葉脈步搖,如此的一切,編織交叉在一起,相映成詩。也就是那一日,少年帝王與他守候十載有餘的絕世珍寶,融為一體。


    朱大官永遠也忘不了,他站在金叡身後,看著那個少女緩緩朝他們走過來,一雙眼睛被紫金的霞光暈染如夢似幻,這個在深宮之中受盡苦難磨礪的少女,這個身世淒苦受人詬病的少女,這個無論何時都隻記住別人的好的少女。她的麵容似乎永遠被哀苦與悲戚侵蝕著,卻在這天地間成為絕美,如同神女。


    惠妃也同樣是在那一天,知道自己與金叡,已經被這個少女永遠的分隔成了光與影。她與金叡的咫尺之間,凝固出了絕不可能破裂的間隔。但,自己在爭鬥的縫隙中活了下來,而她死了。自己如何能爭得過一個死人呢?一個人死了,就會在對方心中留下一塊絕地,無人可以踏足,無人可以超越。無論自己付出多少心血多少陪伴,都無法越過她在金叡心中築起的高牆。


    惠妃的麵容陡然平靜下來,低聲說道:“我這就寫信迴六君門,看看是否能找到辦法。”


    雨聲漸息,幾個殘星在雲層後躲躲藏藏,整個東宮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太子金徵枯坐在殿內,直麵著周身的黑暗。劉側妃有些害怕,往太子身邊靠了靠,將臉埋在他的脖頸中,太子下巴上的青色胡茬戳的她額頭生疼,可是在這樣的境況之下,除了太子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姑姑和姑父半點動靜也沒有,她是太子的側妃,無論如何也同太子撕擄不開,她現在隻盼著太子能出去,然後往後能念著這些日子她同他相依為命的好。她悶聲說道:“殿下,不如點一支燭火吧……”


    太子搖頭,手臂緊了緊,將劉芙抱在懷中。消息已經傳給了怡妃,他不知道怡妃會不會來,可是,他必須得等。如今東宮重重防衛,他不知道怡妃有沒有機會進的來,隻能做好一切準備,用他可以使用的僅剩的權利給對方便利,或許就是今夜。


    四更天,是人最疲乏困頓的時候,沈嘉怡隻帶著心腹婢女秋英,罩在寬大的黑色鬥篷之中,匆匆出了錦寰宮,她不知道太子為什麽會知道她心中難惹難耐的疑惑,她收到劉芙費盡千辛萬苦送來的消息之後,並沒有打算赴約。一個後宮帝王的妃子,在暗夜之中私下與太子見麵,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或者太子有心陷害,她絕對會掉入深淵之中難以自救。


    可就在她強自按捺心中好奇的時候,一直不動聲色的祖父卻送來一個消息。她能在宮禁之中順利從錦寰宮步入東宮,自然也是沈家人暗中的調動。沈嘉怡按照劉芙傳出來的信息,借著暗夜的光影,勉強辨認出角落那間屋子,一步步走過去。


    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抱在一起昏沉困頓的太子和劉側妃一下子驚醒。看到那個人影脫去鬥篷,露出女子的發髻,兩人對視一眼站起身,太子輕輕說道:“芙兒,你先出去一會。”劉芙知道太子要對怡妃說的事情十分隱秘重要,知道的太多並無太多好處,雖然心中有些不舒服,卻還是低身一福便轉身出去。


    秋英從外麵給兩人關上門,屋中的兩人靜靜站了片刻,怡妃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說道:“殿下安好。”


    金徵這些天把自己多年的愚蠢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他雖然沒有過深的城府心機,卻還分得清好賴,沈家蒙蔽他和母後多年,借用他的名義在朝中結黨培養自己的勢力,此前種種已然無法挽迴,可父皇既然沒有啥他,也沒有廢黜他的太子之位,定然懷疑是有人從中作梗,他隻要抵死不認,說不定還有迴轉的餘地。他絲毫不想廢話,開門見山道:“如果你能讓我從這個地方出去,麵見父皇,我就將我所知道的,有關先沈皇後的事情與你進宮背後隱藏的原因告知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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