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起身準備離開,剛走到門口,身後赫連韜忽然開口道:“洪叔!”


    中年人轉過身,看著赫連韜麵上不符合年紀的滄桑憂慮,道:“我知道世子心裏的擔憂,但赫連一族,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沒有退路了,老將軍已是半生戎馬,即便是卸下一身榮光,仍然抹不去他的豐功偉業。凡臣工皆可匡扶主德,惟將帥不可直言極諫。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老將軍和君上也是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會宣之於口。能維持現有的平靜已是難得,赫連一族已經迴不去了,何況那個江湖也早已不複存在!”


    赫連韜又呆怔了半晌,站起身,伸手撣平褶皺的衣襟,片刻已恢複泰然。中年人敬佩的看著赫連韜從不得紓解的沉重到平靜接受,再到從容自若,這分氣度已是常人所不能及,可他,卻隻能留在上京做一個不可說的紈絝,做一個必須要摒棄前程的質子。


    宮中,沈嘉怡身上裹著織金雲紋銀狐大氅,僅露出裙角上繡著的大幅粉紅牡丹,在白雪中韶華盛放,入宮半年多,她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她知道她的相貌與先沈皇後有幾分相似之處,可那又怎麽樣?她不會輸給一個死人!緩步出了錦寰宮,一路往禦書房去,麵上波瀾不驚,眼中卻滿是歡喜雀躍,聽說煦文帝叫了祖父前來覲見,她輕輕撫著腹部,正好,趕在祖父在的時候說出這個消息。


    禦書房,沈尚書還沒細盤問那兩個畜生,就被提到了禦前。中年人說的不錯,嚴禦史的折子甚至沒等到趟黑,就迫不及待的飛進了煦文帝的禦案前。嚴禦史簡直將畢生積攢的鄙視全都用在了這道折子上,直將沈尚書的兒子孫子做的荒唐事斥的體無完膚,狗血淋頭!


    沈尚書顫顫巍巍的跪在地上,老淚橫流:“君上,是老臣管教不嚴,請君上責罰!”


    “責罰?”煦文帝身形高大,金色紋龍盤亙在玄黑的龍袍之上,年輕的時候儼然也是一位容姿奪目的俊美男人,隻是身為帝王,他的身上不禁帶著濃重的威嚴和懾人的氣勢,令人不由自主的產生畏懼,他坐在那,眼前擺著那本折子,眼睛危險的眯起,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沈尚書冷汗直流:“你告訴朕,要如何責罰你才能一解朕的心頭之恨?”


    沈尚書心中已經將那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罵了一萬遍,若是沈文賀和沈浩站在他身前,他非得親自捅上兩刀不可,然而此時他隻有一把鼻涕一把淚道:“君上,老臣實在不知事情原委,此事必有隱情,可否請君上給老臣一些時間,老臣定然查個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煦文帝冷笑一聲,抄起手邊的青釉花鳥瓷杯就朝沈豪砸了過去,“此事還有可查之處?難道半個上京的人眼睛都瞎了不成!你倒是告訴朕,就算事情另有隱情,這叔侄二人為了一個青樓女子,不顧道理倫常,當街對打的事情難道還有假了!”


    沈尚書額角被砸,頓時冒出血絲來,他卻不顧痛疼,頭深深的垂在地上,涕淚齊下,“老臣有負皇恩……”


    門外一聲通報,沈嘉怡緩步踏入禦書房,見祖父垂頭跪在殿上,煦文帝背著手拎著本折子,站在一邊,不禁有些驚訝,臉上陪著小意道:“君上這是……”


    一句話沒說完,煦文帝將手上拎著的折子,一把摔在沈嘉怡臉上!“看看你們沈家幹的好事,真是天大的笑話!沈府已經沒臉沒皮到這般地步了?連朕都要跟著你們一起丟臉!”


    沈嘉怡自從進了宮,不說盛寵後宮,也極得煦文帝的憐惜,什麽時候受過這等委屈,心中的喜悅早以消失不見,懵在當場。隻聽煦文帝冷冷道:“沈豪!朕給你三天時間,若不能將這件事解決,我看,以後你就不要再出現在朕麵前了!”


    沈尚書給站在一旁沈嘉怡使了個眼色,道:“臣,遵旨!”


    天色已經不早,李殊慈看著向九駕著馬車出城去,自己也準備迴府,賀全和孫小子在外駕車,孫小子口中還在滔滔不絕的跟賀全講述今日五更巷的天大熱鬧。


    賀全因為要護送翁小鳶,根本不知道後邊發生了什麽事,隻聽得目瞪口呆:“居然……”


    “小心!”一句話沒說完,賀全的話戛然而止,外麵傳來賀全驚懼的大喊聲和馬兒的嘶鳴聲,車子一陣猛烈的晃動,那馬驚懼長嘶,前蹄高高揚起,還沒落下就狂奔往前衝去,李殊慈一個不穩差點跌倒,木雲一把扶住,兩人還沒坐穩,馬車又是一陣急劇的顛簸,外麵傳來孫小子驚恐的問話聲:“你是什麽人!”


    一聲淒厲的痛唿,李殊慈抓住窗框勉強定住,唿啦一下掀開簾子,正好看見孫小子手捂胸口從馬車上滾了下去,血液噴濺。還有幾個黑衣蒙麵的人緊緊尾隨在馬車後麵。李殊慈看著猩紅的鮮血,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的抬手抓住喉嚨,手上摸到脖頸上玉珠串,上麵掛著一個玉白的鳴哨,李殊慈愣怔片刻一把扯下,放在口中奮力吹響。


    尖利波動的哨音直衝耳膜,這是祖父給她的,相府的護衛一定會來救她們。木雲拉起門簾,跟賀全一起用力拉住韁繩,試圖穩住奔馳的馬車,奈何馬屁股上被黑衣人用匕首紮傷,痛的隻顧一路往前衝,越拉越驚,越跑越痛。殘風客棧距離西城門不過百餘丈,此時馬車已經衝到了城門口,西城門的四五個守衛此時倒地不起,不知是昏迷還是已經是死了。


    李殊慈四目急轉看向四周,西城外滿是被白雪覆蓋的山巒野徑,黑衣人似乎故意牽引驚馬往偏僻的山路上衝,李殊慈強自按捺心中的驚恐,道:“木雲,若是一會相府的護衛沒趕到,你跟賀全趕緊逃,別管我!”


    木雲眼睛通紅,跟賀全一人一麵,奮力的拽緊韁繩,兩人一口同聲堅決道:“不行!”


    木雲的雙手已經被韁繩磨出絲絲血跡:“姑娘說什麽傻話!木雲跟了姑娘,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


    正說話見,後麵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鬥聲,馬嘶人叫亂成一片,李殊慈探頭一看,驚喜道:“是相府護衛!”


    “姑娘坐穩了!”木雲見救兵來了,大聲喊道,示意賀全準備跳車。說著利落的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手腕一抖,長而薄的劍身打了一個迴旋纏在馬脖子上,馬痛的一陣哆嗦,嘶鳴聲頓時變成了嗚咽,鮮血霎時激噴而出,馬身借勢往前衝的兩步轟然栽倒在地,馬車一時被扯向一旁傾翻過去,木雲縱身躍起,拉起李殊慈跳出馬車,兩人狼狽不堪的在地上滾了好幾個來迴才停住。


    賀全沒有木雲那麽利落的伸手,跳下馬車堪堪避過,摔在死馬旁邊,暈了過去,馬脖子處依舊汩汩冒著鮮血,沾了賀全滿臉滿身。


    李殊慈被木雲抱在懷裏仍然摔得痛不可當,還未來及起身,木雲驚叫一聲,翻身將李殊慈壓在身下,黑衣人手中長劍,哧的一聲刺進木雲的肩胛處。李殊慈下意識的反應,一腳揣在那人的膝蓋上,李殊慈平日跟著向九木雲瞎比劃,這一下力道也不小,那人痛唿一聲,就在這一個空擋,相府護衛棲身而上,將黑衣人引到一旁。


    時下情形並不客觀,相府護衛雖然人多,可那幾個黑衣人卻是訓練有素,以一對三,馬車後方已經有四五個護衛撲倒在地,喉部被利器割斷,還在劇烈抽搐,濃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嘔,李殊慈強忍住不適,將棉帕墊在木雲的傷口上,撕下裙擺纏好,木雲唇色蒼白,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顯然傷勢不輕,看著外圍章法漸亂的護衛,急道:“不行,這樣下去,豈不是必死無疑!”


    李殊慈看著相府護衛一波一波被黑衣人滅殺,心裏越來越沉,“這是早有預謀!這群黑衣人是一路尾隨,等著向九離開才動的手。”


    木雲一咬牙抄起掉落一旁的軟劍就衝了上去,李殊慈眼看木雲後背肩胛鮮血滲出,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木雲!快迴來!”


    斜刺裏又有幾個黑衣人衝出來,直奔李殊慈而去,木雲想在迴手解救已經是來不及,可這幾個黑衣人並沒有出手擊殺,而是將她團團圍了起來。木雲急衝幾步,想要將李殊慈拉到身邊,一道雪亮的刀光從木雲身前劃過,刀刃的力道帶著木雲往一邊倒去,血線卻飛起老高,猩熱鮮紅的血液漸上李殊慈的側臉。


    她呆呆的看著木雲倒在紅白一片的雪地裏,感受著臉頰上的滾燙,心如刀割,難道她一世重來仍然改變不了身死魂消的命運嗎!


    一聲刺耳的慘叫聲在空曠的樹林中傳來……


    李殊慈無助的靠在身後冰冷的大樹上,寒冷從後背蔓延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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