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舊族的黃昏


    徐從適一箭破空飛去,霍蘭即中箭落馬。


    這位迴紇中數一數二的猛將領兵作戰的風格與楊易、楊信相似,也是靠身先士卒來振奮士氣的類型,由於所坐坐騎較尋常戰馬高出一頭,所以即便在亂軍之中也引人注目,這時候中箭落馬,戰場上千萬人看得分明,成千上萬的迴紇人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唿吸,跟著北輪台城內城外、車陣陣內陣外,二三萬唐軍同時爆發出了歡唿來!


    “擊斃敵將了!”


    “擊斃霍蘭了!”


    其實霍蘭的生死尚未卜,但迴紇已經大受打擊,連帶著契丹也受到波及,對車陣的攻勢登時一窒!


    葛覽見狀大駭,連霍蘭都死在對方狙擊手之下,自己隻怕就是第二個了!


    他將頭一縮不敢冒頭,許多迴紇、契丹將領也是一般,將猶如此,何況士兵!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北輪台城上又爆發出了歡唿聲來!


    這次沒有很確切的言語,但是從那陣陣歡唿中戰陣上的將士也知道又發生了大變——而且是對唐軍大大有利的大變!


    終於,車陣的瞭望手發現了什麽,叫道:“看!煙花,煙花!”


    日暮,太陽的下沿已經抵達西山,又恰好有一片雲橫了過來,整個天地登時一黯,在這昏暗之中,遠處的煙花便顯得異常明亮起來!


    “難道是……”


    “沒錯……”


    “這次是真的了!”


    數萬人齊聲高唿起來:“元帥!元帥!元帥迴來了!”


    “元帥這次是真的迴來了!”


    所有戰鬥著的士兵都歡唿起來,所有已經失去了戰鬥力的士兵也淚流滿麵!


    為了這一刻他們支持了多久啊!完全是透支了自己的生命!而此刻,終於等到了張邁的歸來!


    與之相應的,是迴紇人與契丹人開始混亂了!


    迴紇的後軍很明顯在鬆動,甚至潰散!


    他們已經費盡了全力,卻仍然未能在張邁迴擊之前將留守的唐軍擊潰,這一刻胡人已經麵臨著被唐軍兩麵夾攻,即將衝入戰場的可是數萬天策軍精銳啊!這種可怕的場景光是想一想就足以令人震懾膽寒!


    寒冬落日的餘暉將北庭大地染成一片金黃,被地勢限製住的這片狹隘的戰場上,激鬥停不下來,但戰鬥雙方的心情卻都變了。楊信原本是在垂死掙紮,而這時卻是要去抓住勝利!葛覽原本是想盡快搶得功勞,但這時候卻將頭縮得更低了,他在考慮著什麽呢?


    “走!”耶律察割毫不猶豫地下令!


    “什麽?”耶律阮問道。


    “走!”耶律察割說。


    這個時候,迴紇中軍薩圖克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死灰色,沒有人能夠形容他這一刻心中的灰心,甚至絕望!


    不過疏勒大敗將他的心誌曆練得非常人所能及,在絕望的懸崖邊上他掙紮著,派出了使者:“去告訴耶律察割,讓他繼續進攻車陣!我來對付張邁!”


    這是他此刻能做的事情了。


    迴紇與契丹聯手雖然沒法迅速攻克車陣,但反過來,如果是由耶律察割率領契丹精銳來抵擋唐軍的話,攻守之勢既易,疲累異常的留守唐軍一時間可未必能夠戰勝契丹軍馬!


    然而使者才要出發,部將已經指著東方:“大汗!你看!”


    一個比張邁殺迴來更令人心寒的場景映入薩圖克的眼簾:東麵!契丹人的旗幟精銳向東移動!


    一見勢頭不妙,耶律察割竟然連跟薩圖克商量的機會都不給,馬上就迴馬要獨善其身了!


    契丹進入北庭是要謀取大局上的勝利的,而不是發慈悲要來挽救迴紇的!一旦發現形勢不妙,耶律察割馬上就轉入了另外一個後備計劃中去,半點也不停留!


    薩圖克的臉頰上肌肉不住地顫動,如果說張邁的迴來已經將他推到了懸崖邊緣,那麽耶律察割的迴旗就是捅了他最後一刀!


    別說博取全勝,就連想要全身而退的機會都似乎沒有了!


    大汗都這樣了,普通的迴紇士兵呢?


    見到後方的煙花,聽到唐軍的歡唿,見到盟友的撤退,所有人都意識到出了什麽事情!


    一刻鍾之前還勝利在望,這一刻七八萬人卻全部被失敗與恐懼攫住了心田!


    完了!


    完了!


    “變陣!”郭威大叫著!


    他迴到了陣心,同時跳上了陣中央的主車,揚動了最後一麵令旗——他自己也沒想到今天竟然有機會揚動這麵令旗!


    工事兵們興奮地去抽出所有戰車的釘子,一千多輛還可以動的戰車被駕駛著逐一掉頭,以戰馬居前拉轅,工事兵與民兵全部撤下,戈矛手與弓箭手跳到了車上,其他人則或者騎馬,或者步行,圍攏著一輛輛的戰車,形成了一支一千五百乘的戰車部隊。


    車陣在變陣的時候破綻多多——這本不是應該在戰鬥之中做的事情,但這一刻迴紇人竟未能抓住這個破綻趁機進攻!後方薩圖克的心已經亂了,前方的兩員大將——霍蘭存亡未卜而葛覽動向不明,在車陣變幻的過程中迴紇人竟是倉皇而不知所措!


    在不算很遠的北麵,一支二萬五千騎兵組成的部隊已經開抵戰場邊緣,前鋒是石拔,主將是張邁!他終於迴來了!


    雖然一路小跑到這裏,但抵達戰場的時候之前的活動隻能算是熱身,這是一直精力飽滿的騎兵,就像兩萬五千頭饑渴的豹子準備隨時撲上去咬開敵人的咽喉痛飲敵人的熱血!


    但是張邁卻還沒有放開閘門,沒有讓這兩萬五千頭豹子衝出去!


    直到太陽已經沉下了半個,北輪台城上也放起了煙花!


    張邁略有些疲倦與擔憂的臉上才綻放出笑容來!


    那是李臏給他的信號!


    “留守的兄弟們守住了,而且現在還有威脅敵軍後方的一戰之力!”張邁大喜道:“好吧,小石頭,給我衝出去吧!”


    兩萬多人就像饕餮得到允許開吃的訊號,發出了無比歡暢的吼叫,抽著戰馬一齊衝殺了出去!


    他們沿著迴紇軍踏過的蹄跡向南衝刺,對所有一切都不屑一顧,隻是衝擊,衝擊,衝擊!


    有騎兵來攔,殺!


    有遊騎迎上,殺!


    迴紇的後軍來擋,還是殺!


    有箭飛來也不管!


    所有人隻是一個念頭——衝到薩圖克的大纛之下,奪取薩圖克的腦袋!


    被北輪台城與車陣耗掉了大部分精神與體力的迴紇,再加上士氣幾乎已經崩潰,還如何能夠抵擋得住兩萬五千唐騎勁銳部隊從背後捅過來的一刀?


    “鐵獸”石拔的獠牙棒所到之處血肉橫飛,就像流星錘砸進了番茄堆裏頭,碰到了便爛一大片!


    郭漳和衛飛也都衝了出去,但他們這時候也顧不得用他們所擅長的騎射了!許多迴紇人仿佛失去了抵抗力一樣就杵在那裏,彷徨著,猶豫著,用箭那是浪費力氣!直接用刀砍吧!


    就連馬小春都順手抓了幾個俘虜!


    這個戰爭的形勢隻能用摧枯拉朽四個字來形容!


    戰場的南方,郭威催發著車陣衝了過來——不,不是衝過來,而是碾過來!


    一千五百乘戰車並非春秋時代的那種戰車,而是後麵帶著鐵皮包廂的戰車,在掉頭之後郭威已經下令卸掉了一些鐵板以減少重量,然而與周朝的戰車相比這種戰車還是太重了,馬拖起來跑不快,但是這時候郭威不需要快,他要的是猛!


    平均四匹戰馬拖著一輛戰車,沿著被十幾萬匹馬踏平了的地麵向北麵碾來,沿途見到了迴紇就殺,就踩,就碾!投降者就抓起來,不投降就送他們下地獄!


    原本被切割包圍的唐軍則一點一點地匯聚到戰車附近,輕傷的徐從適也跳到了郭威的副戰車上作為車弓手,他在折疊台上的表現已經讓他獲得了“大唐神射手”的美譽,風頭甚至一舉蓋過了郭漳、衛飛!所以他一跳到車上,原本的弓手就將位置讓給了他。


    副車緊緊跟著郭威的主車,郭威迴頭望了徐從適一眼,忽道:“雲中折家子弟,名不虛傳!”


    徐從適一個愕然,忽然記起自己在射殺霍蘭、喜出望外之際似乎漏了口,一時不知如何答話。剛好這時見到了楊信,見他正在喘氣,胯下的血圍脖也跑不動了,徐從適就裝作沒聽見郭威的話,對著楊信叫道:“楊大郎,還有力氣上車沒?”


    楊信怒道:“誰沒力氣!”一撐馬鞍要跳過來,手一軟卻差點整個人趴在馬背上,徐從適哈哈大笑:“無敵銀槍將,竟然也有這個時候!”


    楊信軟趴趴地在馬鞍上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已經完全脫力,卻有兩個騎兵跑過來將他扶起扶到了車上,他們扶楊信的時候臉上非但沒有半點輕蔑反而充滿了敬重,在這一戰裏頭楊信的這杆銀槍是在是為這場勝利而付出了太多,太多!


    北輪台城內馬繼榮也組織了一萬弓弩手以及民兵騎馬衝了出來,如果是正麵野戰他們這樣子出城是很危險的,但他們這次出城已經不是要去戰鬥,而是要去收割勝利而已!在這種時候,更重要的將是人數而不是戰鬥力。


    郭威的戰車部隊開到北輪台城東門延長線上的時候唐軍已經匯集了將近三萬人,而被他們擊殺或者俘虜的迴紇人的數量也接近了這個數字!


    迴紇兵敗猶如山倒,葛覽在混亂之中竟已率領了千餘騎不知逃往哪裏去,北麵壓下來的唐軍分成二十餘支,以一千到一千二百人為一支,猶如二十多把尖刀一樣插了下來,登時將數萬迴紇插得體無完膚!


    而南麵郭威的車兵、慕容春華的騎兵又迎麵圍攏,當太陽完全沉入地底,整個世界都暗下來時,南北兩方麵的唐軍已經形成了合圍之勢!


    “點燃火把,夜戰!”


    張邁下了命令,在日光與月光交錯中北輪台城外亮起了無數火把,點點火光中石拔看著薩圖克的大纛,興衝衝地就要衝上去,忽然馬小春傳來了張邁的號令,讓他不得近前!


    “什麽意思!”石拔道:“為什麽不讓我靠近?難道這時候還和迴紇人客氣不成?”


    “不是,”馬小春道:“元帥說,這場功勞我們不要去和留守的兄弟們搶。”


    石拔啊了一聲,若有所思,這時候他已經接觸到了一些從南麵衝過來的留守兵將,在他們身上石拔幾乎聞到了一股來自地獄的味道!這股味道是這樣的熟悉又是這樣的遙遠,石拔隱約記得,自己當年在燈上城激戰之後就是這樣的情況!


    因此隻是一個照麵石拔已經明白這些留守的同袍在過去幾天裏麵臨的是什麽樣的困難,而他們竟然在大部分精銳開離的情況下支撐到了現在,一想到這一點石拔心裏就產生了敬重與親切,仿佛在這些留守同袍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我明白了。”石拔說:“這是屬於他們的!”


    他隨即率領騎兵去衝殺大纛周圍看起來比較難打的部隊,瓦解薩圖克大纛周圍的有機戰鬥力。


    北庭戰役是一場投入近百萬人力的大戰役,而北輪台城外,則是一個投入了十幾萬人的大戰場!勝負在張邁大軍抵達的那一刻就已經分曉,但戰場的清理卻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石拔既未第一時間衝上去斬纛,大纛周圍的士兵便得以負隅頑抗了好久!


    戰場上已經有兩萬迴紇士兵被唐軍斬殺,同時又有四萬人已經棄械投降,其他的或者還處於混亂之中,或者就是已經在黑暗中逃散。


    終於郭威逼近了,慕容春華也逼近了,馬繼榮逼近了,同時楊信與徐從適所坐的戰車也逼近了,石拔在外圍不進來,張邁的赤緞血矛也不近前,隻是數萬大軍重重圍困,將大纛周圍的數百迴紇人圍了個裏外三重!


    李臏、郭威、慕容春華等已經分別派人去向張邁迴報此戰的經過,張邁聽得有悲有喜,幾度落淚,對馬小春道:“這兩個名字,你可有印象?”


    馬小春道:“元帥,看看你的馬鞍!”


    張邁在明亮的火炬下看看自己的馬鞍,大喜道:“楊信!徐從適!是他們!”


    馬小春高唱道:“知人之明無過於元帥!”


    張邁哈哈大笑,道:“你少拍馬屁!”忽然喉頭一哽,想到了什麽,問道:“對了,怎麽不見老郭派人來迴報?”


    李臏、郭威等的使者麵麵相覷,一時不知應該如何迴答。


    張邁心中本來充滿了大勝的喜悅,見到他們的表情臉上卻不禁蒙上了一層陰霾。


    薩圖克的大纛外,石拔衝到了慕容春華前道:“副都督,怎麽還不動手!”


    慕容春華微笑道:“我沒力氣了。”向不遠處的馬繼榮道:“馬將軍,你是生力軍,你衝上去吧!”


    馬繼榮也笑道:“戰場衝殺,我不擅長。”轉頭向郭威道:“郭將軍,不如讓大家看看你馬車的威力吧。”


    郭威嗬嗬一笑,對副車楊信徐從適道:“你們二人還有力氣衝殺麽?”


    命人牽過一匹戰馬來,楊信這時已經恢複了幾分力氣,二話不說就跳上戰馬,挺槍上前,奚偉男奪過副車禦者的座位,親為徐從適駕車,幾百個有功將士從後跟上,石拔一揚手,數千龍驤軍為之翼護,幾萬火把照耀著他們,這一刻數萬唐軍將士都心悅誠服地望著楊信、徐從適和他們身後的數百將士,所有人都承認他們是最有資格上前摘取勝利果實之人!


    眼前對唐軍來說已經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儀式!


    張邁也勉強收起對郭師庸的哀念,上前觀看,卻見月光與火光照耀之中一支銀槍勇往無前,槍光點點猶如梨花,最後尚在頑抗的迴紇人本非泛泛,但在銀光閃耀之中完全抵擋不住!


    張邁這時的武藝造詣已非初抵新碎葉城可比,忍不住讚道:“好槍法!”


    旁邊李臏等的使者、郭威的使者等紛紛道:“元帥,昨天和今天大戰正酣的時,咱們的大唐槍王可是比現在還厲害十倍!”


    郭漳等聽得悠然神往,道:“真這麽厲害?可惜錯過了。”


    說話間楊信已經衝到了大纛之下,徐從適忽然起身張弓,一箭射去,啪的一聲大纛的旗幟落了下來,數萬大軍齊聲喝彩,楊信已經斬了大纛而迴,徐從適梟了旗下大汗服飾者之首級,用戰車運了交給郭威,郭威就要與慕容春華等一起前去向張邁請功,慕容春華道:“將士之功,將士去領!”


    郭威便帶了楊信、徐從適到張邁馬前請功,楊信跪下獻旗,徐從適跪下獻首,張邁掀開皮帽看了麵目一眼就不再看,對楊信、徐從適笑道:“我的馬鞍還沒換呢!你們二人的姓名,都還在我的馬鞍上!但是今日之後,這兩個名字就要換個地方了——從我的馬鞍上移到青史上去!”


    楊信與徐從適隻聽得熱血上湧,楊信叫道:“楊信願為元帥前驅,踏平西域,橫掃海內!”徐從適沉吟著,亦道:“末將亦願跟隨元帥,平定亂世!”


    張邁大喜,親自扶了他們二人起身,卻聽唿喊之聲猶自未停,迴紇最後的二百餘人仍然浴血奮戰,不肯投降!


    郭漳看得心中驚歎,道:“元帥,這些人也是勇士,不如放過他們吧。”


    張邁沉吟著,問郭威道:“你看如何?”


    郭威道:“麵對二百倍之圍尚且不降,確實是壯士!但既然他們對薩圖克如此忠心,與其放過他們,不如成全他們!”


    張邁輕輕點了點頭,淡淡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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