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小將突圍


    曹元忠將進敦煌時,城內早有人來迎接,忽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一曲悲戚的歌聲,歌聲曲調簡單,詞也易懂,曹元忠人在城門邊上,忽然停下了馬來聽,卻聽那歌唱的是:


    “囚牛專龍宮,睚眥入鋼籠,蒲牢速迴首,若遲了(liao三聲),恐君亦陷囹圄中。”


    曹元忠覺得那歌詞來得怪異,細細琢磨,來迎接他的閻一峰速命人去拿唱歌之人,曹元忠喝道:“幹什麽!”


    閻一峰道:“四公子不知道,最近敦煌出了許多怪人,一有機會就散布謠言,所以令公已經下令,所有敢妄傳謠言的都捉了起來。”


    曹元忠道:“爹爹的命令?爹爹以前最是寬厚,最近怎麽變了?”


    閻一峰道:“四公子,有什麽話,進城以後再說吧,何必在這城門口講這些。”


    曹元忠就要策馬,忽然被人拉住,一看,卻是行軍司馬李敬民,曹議金讓曹元忠出城去援助張邁就是李敬民傳的令,同時曹議金還讓他做了行軍司馬,此人乃是安西有名的才子,在出仕之前曾和張毅並稱“月湖雙隱”。


    曹元忠看了他一眼,情知有異,便對閻一峰道:“等等。”閻一峰大急,卻是沒辦法,曹元忠與李敬民走到一邊去,問道:“怎麽了?”


    李敬民道:“沙州的氣氛有古怪,閻一峰的態度也有古怪,未到城門時,那童謠更有古怪,剛才那歌則是古怪中的古怪!”


    “你別給我說什麽古怪古怪的繞口令!”曹元忠道:“究竟是有什麽古怪?那歌說什麽牛,又說什麽龍宮,什麽鋼籠子,都聽不懂在說什麽,隻是那‘迴首’二字讓我感覺不舒服。”


    李敬民道:“四公子,這俚歌裏頭用了暗典。那囚牛不是牛,而是一種龍。”


    “一種龍?”


    “對。”李敬民道:“古老相傳,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其子九名,野史有載。這俚歌第一句‘囚牛專龍宮’的那囚牛便是龍的長子,這俚歌的第二句,‘睚眥入鋼籠’,睚眥是龍的次子。第三句‘蒲牢速迴首’中的蒲牢,便是龍的第四個兒子……”


    曹元忠隻是學問不如李敬民,腦子卻也是相當靈活的人,聽到這裏臉色微變:“什麽!那……那這囚牛、睚眥、蒲牢……莫非說的是我們三兄弟?”


    李敬民道:“定然是了――多半是城中有變,有人給四公子暗通消息呢!”


    曹元忠心裏想道:“如果李司馬的猜測沒錯的話,那麽‘囚牛專龍宮’,說的就是大哥已經控製了敦煌,‘睚眥入鋼籠’是說二哥被關了起來,‘蒲牢速迴首’是叫我別進城,後麵那句‘若遲了,恐君亦陷囹圄中’――那就更露骨了。”


    這時閻一峰已經來催,道:“四公子,令公在府裏等著呢,咱們還是趕緊進城吧。”


    曹元忠這時哪裏還敢輕易進城?看閻一峰這樣熱切,心中更是起疑,隻是自己已經迴到了家門口,實在沒有不進城的道理!便給李敬民使了個眼色,李敬民會意,對閻一峰說道:“當初四公子在晉昌誓師時,曾對二公子說:若此番不能建功立業,重振我曹氏軍威,我曹元忠誓不入敦煌,以免愧見父老。四公子剛才要進城時,忽然想起了這個誓言,所以迴頭。此事不知道二公子稟報了令公未。”


    曹元忠大蛇隨棍上,就說:“對,對,我現在寸功未建,可不敢輕易進城,免得違了誓言。”就帶領他的一千人馬在城外駐紮,閻一峰苦勸不住,沒奈何隻好迴去。


    李敬民在閻一峰離開時跟他說:“四公子的為人最是較真不過,雖然隻是隨口一個誓言但他也不肯馬虎,這事我也沒辦法了,隻好請二公子來勸勸他。”


    閻一峰走後,李敬民道:“誓言一事,隻是胡謅,如果二公子在城中無恙,他一定就知道我們說謊,如果是令公,聽了這話就會知道四公子心中有了疑慮,一定會馬上派二公子出來接四公子的,但如果二公子不來,那城內隻怕就真的大糟特糟了。”


    曹元忠道:“能怎麽糟法,大哥就算要做什麽事情,總不會對我不利吧。”


    “那可不好說。”李敬民道:“常言說:疏不間親。不過如果二公子待會不出現,那四公子就要做好最壞打算了――對方連二公子都敢動的話,就沒什麽人是他們不敢動的了。”


    曹元忠道:“如果……如果二哥真的出事,那……那可怎麽辦!”


    “咱們得趕緊走!”李敬民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們就在城外等候,左等右等不見曹元深來,半個時辰後卻聽鐵蹄聲大作,李敬民心細,趕緊下令全軍上馬,過了一會那隊人馬靠得近了,卻不是曹元深,而是康隆的弟弟康興,背後人馬還在陸續從城門方向開來。


    李敬民道:“四公子,事情有異了,要隨時準備走!”


    曹元忠若有所失,卻還是翻身上馬,迎了上去。他所部雖隻千人,卻是一個完整的編製,又是歸義軍中的精銳,因此不怕康興人多。


    康興近前,唿道:“四公子,怎麽還不進城?”


    曹元忠道:“當日我曾有誓言,未建寸功,不入敦煌,所以臨門躊躇。”


    康興笑道:“四公子這說的是什麽孩子話!你不是未建功,隻是那張邁忽起異心,事情有變,所以暫時也沒法建功。快快進城吧,大公子二公子都等著你商量如何對付張邁呢。”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這話,曹元忠便知道曹元深果然出事了,怒道:“康老頭,我二哥呢?”


    康興愕然:“四公子說什麽。”


    “說什麽!”曹元忠道:“若是二哥他自然明白!現在你不明白,自是二哥出事了!”指著康興道:“敦煌城內,究竟出了什麽事!”


    康興急道:“四公子別聽人挑撥,哪裏有什麽事情來?快快隨我入城吧,莫惹得令公惱怒,那時候我這做叔叔的也沒法替你迴護了。”


    “誰要你來迴護!”曹元忠道:“你這就迴去,我爹有什麽話,你讓我二哥出城來帶給我,隻要我見著了二哥,自然進城!”


    康興情眉頭皺起,情知事情已經難以善了,背後的士兵蠢蠢欲動,曹元忠喝道:“你們幹什麽!要動手麽!”


    他在自家軍中頗有威名,陡然間豎起了眉毛發怒,康興背後諸將士一時都不敢上前,李敬民低聲道:“四公子,此地不宜久留!”


    曹元忠便指著康興道:“迴去告訴大哥,我曹元忠也是曹家子孫,若有什麽事情,請他坦坦誠相告,我未必便不支持他。但第一件事,他得先放了二哥!隻要我見到了二哥,二話不說便迴城去!在此之前,恕我就不進敦煌了!”


    跟著引兵便走,背後康興猶豫著,終究沒追上來,閻一峰問道:“康老,為什麽不攔住他?”


    康興哼了一聲,心想:“別人也就算了,但元忠和大公子卻是兄弟至親,靜悄悄軟禁還可,如果在敦煌城外刀兵相見,傳了出去隻怕沙州得人心浮動,萬一攔他不住那更是落人口實。我們城內原有多方布置,卻沒料到元忠竟然臨門不入,可說是失算了。”


    但對閻一峰卻什麽也沒說,隻道:“先迴去,稟報了大公子再說。”


    ――――――


    那邊曹元忠引了兵馬,走出十餘裏,人在馬上恍惚了起來,既然弄不清楚城內出了何事,又不知道前路該往何方。


    看看經過一座莊園,李敬民便扶持他下馬休息,莊主聽說是四公子駕到慌忙迎接,請他入內休息駐紮,臨別李敬民下令征用了其莊園的所有馬匹、駱駝和糧食,那莊主哪裏敢道半個不字?


    曹元德至今未發出對曹元忠的征討令,所以他在沙州境內便如在家中一般,一千軍隊也不是個大數目,去到哪裏都不怕餓著。


    連日來他不停和司馬、部下商議,不知不覺過了四十裏澤,卻還是沒議出個所以然來,李敬民道:“如今敦煌外有張邁,內有巨變,我們斷斷不能輕舉妄動。為今之計,上上之策莫過於遠觀候變。”


    曹元忠問:“什麽遠觀候變?”


    李敬民說:“從這兩日的形勢看來,大公子對四公子也沒有窮追猛打之意,或許是大公子心中還有手足之情,也或者是大公子另有忌憚,不如我們便尋一個偏遠處駐紮下,以確保不要介入這個亂局之中,一邊派人秘密潛入敦煌,看看能否聯係上二公子,待得事情有個眉目,再定去向不遲。”


    曹元忠想了好久,覺得也隻有這樣了,便派人潛入敦煌,同時引兵繼續向西北,在興胡泊附近的牧場駐紮下了。這個時代,河西的水資源可比張邁上輩子的那個年代要豐富得多了,沙州境內的淡水湖有數十個之多,那興胡泊也是一個內陸湖,位於敦煌西北一百五十裏,再往西往北就都是荒漠。


    李敬民十分警惕,駐紮下來之後向四周廣派偵查兵,結果敦煌那邊還沒消息,卻有下屬來報,說北麵有一隊人馬經過,似甚可疑。李敬民當即引兵前往,將那隊人馬截住,那卻是張邁派往焉耆的使者,向導曹舉見到數百兵馬圍困上來吃了一驚:“這附近怎麽會有這樣雄壯的人馬?”


    這隊人馬共有五十一人,若遇到沙州別的部隊或許還能仗著輕騎的靈活趁亂突圍,但曹元忠的部下乃是歸義軍的精銳,這時以五百圍五十,那是十倍兵力的優勢,立即將這隊人馬困住了。這隊人馬便且戰且走,逃到一處荒穀中負隅頑抗。


    曹元忠聽到消息後嘿道:“我們歸義軍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五百之眾,連五十人也奈何不了麽?”親自披甲上陣,到了荒穀前喝道:“你們是哪裏來的人馬?還不快快出降!”


    副隊正田瀚認得曹元忠,和隊正商量了一下,匹馬出穀,叫道:“四公子,有禮了!”


    田瀚在夜襲狄銀一役飛身撲倒了扮作狄銀替身的景瓊,是奪取狄銀金冠的首功,此事在安西軍中傳為美談,曹元忠與張邁會師期間遍訪夜襲狄銀一戰有功的軍中豪傑,所以年紀雖小,曹元忠也認得他,不但認得,而且還在酣醉之中和他喝過血酒,這時訝異道:“田瀚,是你!你怎麽在這裏!”


    田瀚昂首道:“我們大都護應曹令公之邀,親到沙州做客,又以同族同盟之親,不顧艱險,以客軍入瓜州逼退狄銀,解了晉昌之圍,不想好心沒好報!無端端地卻被一群恩將仇報、勾結胡人的漢奸圍困在玉門關,如今我是奉了大都護之命趕往龜茲求救!四公子,你又怎麽在這裏?”


    他小小年紀,嘴巴倒是挺利害,對曹元忠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意圖,雖有幾分少不經事,卻也是明知欺誑無用,更見光明磊落。


    曹元忠心中也還有宗唐之念,又有善惡之別,聽田瀚諷刺歸義軍是“漢奸”,心中一堵,但想想他說的話並沒錯,張邁是曹家邀請來的,又幫了曹家的大忙,現在大恩未報歸義軍卻聯合了甘州迴紇圍困張邁,此事確實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臉上一紅,道:“我在這裏圍獵。”


    田瀚哈哈一笑,說:“四公子好興致啊,卻不知道我田瀚算不算獵物?”


    曹元忠道:“田兄弟說笑了,我原也不知道是你。”


    田瀚道:“那現在四公子是知道了,不知道卻準備如何對付我?”


    “莫說什麽對付不對付,都隻是一場誤會罷了。”曹元忠道:“不說這些掃興話了,我正自悶懣,田兄弟來得正好,就陪哥哥我喝上一輪,來個一醉方休!”便招唿道:“走,隨我到興胡泊牧場去。”


    不料田瀚卻道:“若是平時,隻要是四公子開口,我便是醉死了也不推辭,但如今我有將令在身,不敢久留,再說我大唐軍律,戰士披甲行事時也不敢飲酒,否則便得受重罰,因此隻好辜負四公子美意了。”


    歸義軍中有將令叫道:“四公子,兩軍對陣不論私情,先將他拿下再說吧。”


    曹元忠頗為猶豫,安西軍的隊正怕田瀚落單,盡數馳出為其後援,曹元忠的部下見了也漸漸上前,雙方強弱懸殊,若是接鋒結局不問可知,對安西軍這邊來說,不過是死前拖幾個墊背的問題。


    田瀚歎道:“可惜沒能拿住狄銀!若那晚撲倒的是狄銀,我便當場死了也甘心,現在卻死在一起喝過血酒的漢姓同胞手上,這種死法真是不甘!”說著挺起橫刀,準備做困獸之鬥!


    曹元忠卻被他的話擊中了心中的軟弱處,眼看部下已經要動手,急喚:“住手!住手!迴來!”


    數百人無不愕然,有的便勒馬住手,有的還在前衝,有的卻就迴來了,歸義軍的隊伍就出現了破綻,田瀚見機好快,一見之下,叫道:“走!”引了五十騎就從空隙之中溜了出去!


    有歸義軍的部將驚道:“四公子,他們逃了!快追!”


    曹元忠看著田瀚遠去的背影,卻歎息著搖了搖頭:“算了,讓他去吧……咱們哪裏還有臉留住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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