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烈焰陌刀之一


    就在俱蘭城被薩圖克打得幾無還手之力的時候,滅爾基也同樣麵臨大敵,一支數百人的騎兵先行開至,楊易見對方人少,也不顧慕容春華勸告,出城迎敵,結果這支迴紇士兵卻沒有繼續逼近,反而後退了裏許,在岔路口停了下來。


    楊易怕他是誘敵也就引兵迴城。不久迴紇大軍陸續開至,步步為營,半日之內人馬已經將近萬數,為首的將領卻是噶蘇,霍納德嚇了一跳,心想:“博格拉汗來了,這迴是真的來了!他的軍容如此強盛,這夥唐寇如何是對手?”再想想這段時間來唐軍對他並不信任,離心漸生,但要迴到薩圖克身邊卻是欲歸無門,暗道:“噶蘇一定已在博格拉汗麵前說我壞話,這時若再迴去,博格拉汗也非殺了我祭旗不可。”思來想去,最後竟棄了南原小邑,竄入薩曼、迴紇之間的三不管地區做流寇去了。


    楊易見敵人勢大,也不敢貿然出擊,隻是緊守城防,這一日裏迴紇大軍陸續開至,將滅爾基城的幾條出路都堵住了,慕容春華眺望其營寨規模以及士兵活動的情況,估計這支軍隊的數量當在一萬到一萬五千人之間,這麽大的軍隊規模,當然肯定是迴紇人的主力。


    “真沒想到,薩圖克居然會先取滅爾基城。”慕容春華說:“我原本以為他會從背麵迂迴呢,這下好,該我們來一場滅爾基防衛戰了。”


    他估計,這場仗打下來,激烈程度隻怕還將在燈上城一戰之上。城中的第三折衝府連同八百民部輔助隊伍心情都十分緊張,城外迴紇軍的兵力比城內唐軍多出近十倍,但滅爾基不比燈上城,城防工事十分完備,又是靠山而建,城池雖小卻十分牢固,而且城內食水充足,所以城內軍民並不如何擔心。


    再說,滅爾基又不是沒有後援,背後還有俱蘭城的大軍啊,隻要守住一段時間,將敵人拖得疲了,那時候再發信號邀俱蘭城的主力部隊進攻夾擊,說不定又能創造一次比燈上城更輝煌的大捷呢。


    既有了這個盼頭,滅爾基唐軍的守城念頭反而更加堅定了。


    不料迴紇雖然排布大軍將滅爾基的出路堵死,卻未發動進攻,楊易一開始還以為對方是在做攻城的準備,沒想到迴紇軍卻一點動靜也沒有,這不免惹得期待廝殺的唐軍心癢癢,又是奇怪,又是懷疑。


    不過,對於像滅爾基這樣又小又硬的山城,圍困而不強攻倒也不失為一個選擇,隻是如今滅爾基水源不絕、糧食充足,眼看城外敵人打這樣的主意,城內唐軍上下無不冷笑。


    第二天早上,慕容春華點燃了狼煙,向俱蘭城通知這一頭的情況,出乎意料的是,俱蘭城方麵竟然也燃起了告急的狼煙。


    “這是什麽迴事啊!”楊易、慕容春華與四名校尉都呆住了。


    “俱蘭城被兩萬多的大軍圍困?”


    幾個校尉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可怎麽辦!”


    而慕容春華的第一反應卻是:“這怎麽可能!”


    李臏這個人慕容春華雖然沒有見到過,但李臏關於薩圖克兵力的分析,張邁卻抵達俱蘭城之後卻成修了一封書信給楊易,細細說明此事,慕容春華讀過信後也覺得李臏的分析甚有道理。而現在,來攻的迴紇總兵力卻比李臏的預計多出了七八成,再結合圍攻者顯得有些異常的表現,慕容春華道:“莫非……圍我滅爾基的這撥人,其實隻是一夥虛兵?”


    “虛兵?”諸校尉問。


    “對,就像我們用民部在燈上城恐嚇塞坎,以及攻取怛羅斯時用民部大張兵勢一樣……或許迴紇用的也是這一招,也許城外的迴紇,也在用這一招呢。”


    楊易道:“你是說,城外圍困我們的迴紇守軍隻是一隻紙老虎,他們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害怕露底?”


    “有這個可能。”慕容春華點了點頭。


    迴紇要在短時間內忽然增兵可能性不大,但以薩圖克的影響力,要在這一帶部分男女老少良莠,統合個萬把人來,卻應該還是有可能的。


    楊易一下子跳了起來:“要是這樣,我今晚就帶人出城,劫他們的營——不論真假,打上一仗就知道了!”


    “不可!”慕容春華勸諫道:“我剛才說的隻是推測,暫時並無證據可以作證。也有可能這根本就是迴紇要引誘我們出城的詭計啊,其實隻要我們守住了這山城就可扼得城外的迴紇人無法西進,其實不必太過冒險的。”


    楊易奇道:“當初建議奇襲滅爾基的是你,現在怎麽忽然變得這麽膽小?”


    “那不同啊。”慕容春華說:“我建議取滅爾基,是覺得若不取此城,我安西唐軍將會有重大危險,但現在局勢尚未明朗,若是貿然行事,隻怕……”


    楊易卻不聽他的解釋,截口道:“如果城內少了三百人,你守得住滅爾基麽?”


    “三百人?”慕容春華有些不明白楊易的意思。


    “我問你守不守得住。”


    如果城內少了三百人,那第三折衝府仍然剩下九百人,加上八百民壯,“守住滅爾基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


    於是楊易做了一個讓慕容春華驚駭不已的決定:“那麽我今晚就率領一營將士,從小門繞出,劫一劫迴紇人的營寨。”


    “什麽?”旁邊幾個將領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尉,你要用三百人,去劫一萬多大軍的營寨,這,這,這未免……”


    這未免也太胡鬧了!


    但楊易卻顯得十分認真:“你們不用勸了,我今晚三更就會出發——春華,如果我成功,自不用說,萬一我失敗了,還有你繼續掌管此城,把滅爾基守好!”


    “薩圖克用了一條詭計!”李臏在唐軍百忙之中,還是請了楊定國、郭師庸、安守敬、劉岸一起到,在東城門之後與張邁碰頭,城頭喊殺之聲陸續傳來,偶爾間甚至還傳來巨木撞城牆的悶響。


    “世上絕對沒有連打了二十四個時辰的仗卻不累的軍隊。”李臏說


    李臏拿著一把短劍,在地上畫了個圓圈代表俱蘭城,又標出東、南、西三個城門:“從一開始,薩圖克的目標,就盯緊在了東門,因為這曾經是屬於他的城池,他的手下應該有人會很明白俱蘭城城防的虛實。”


    “他確實是把兵力都投入到進攻東門的戰場上啊。”劉岸說,“這一點誰都看出來了。”


    這時一聲驚叫在頭頂響起,一個中箭的士兵硬生生從城下摔了下來,石拔眼明手快,拋出繩索將那受傷的士兵套住,但這一套雖準卻沒能將那士兵拉住,因為力氣不夠,繩索反而脫手——旁邊的同袍看見,就知道連這個力大如牛的小將也鬥得筋疲力盡了。


    俱蘭城內唯一的預備部隊——陌刀營就在附近,幾個士兵瞧見從旁邊衝了過來,七八隻手同時伸出,接住了這個傷兵——這些士兵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大力士,那受傷者墮落之勢雖猛,落在這些大力士的手上卻隻是沉了一沉,沒有再次受傷。


    這一切就都發生在李臏的身邊,連劉岸都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唿,但李臏卻仿佛沒有看見,繼續畫著他的圖,道:“薩圖克卻是沒有掩蓋他主攻東門的計劃,但是他卻掩蓋了別的事情,那就是進攻東門的士兵。”


    “進攻東門的士兵?”


    “對。”李臏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這兩夜兩天裏頭,迴紇對東門是一重接一重,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張邁提醒他道:“還是有一部分人很疲累的,但那些主攻部隊確實有些奇怪,每一輪的攻擊,來勢都顯得很猛,半點也不像連續作戰了十幾個時辰的人。”戰場之上,無法確切點算出對方進攻部隊的數量,但張邁也判定得出迴紇每一次攻城的人數確實都在萬人以上,就算薩圖克讓其中一部分士兵去休息,那個數量應該也隻是占據一小部分,不可能整個攻城主力都保有精力才對。


    “問題就出在這裏了。”李臏說著,用短劍點了點南門、西門,說:“迴軍對俱蘭城三門的攻打是截然不同的,對東門是全力以赴,對南門、西門則是以圍為主,以打為輔,顯得不很賣力,卻又讓我們不敢貿貿然抽調出兵力來東門駐防,也不敢徹底休息下來。這就是他的詭計了。他正是用這個詭計,讓進攻東門的士兵顯得永不疲累。”


    郭師庸、安守敬卻還是有些不明白,李臏繼續解釋他的推測:“我估計薩圖克的軍隊,大概是兩萬到兩萬三四千人之間,咱們暫時假定為兩萬二千人,其中大概有四千人,我懷疑是薩圖克沿途捉到的牧民,或者是在來路上捉到的從怛羅斯俱蘭城這邊逃走的逃人,更或者是剛好來歸附他的部落——總之對這些人薩圖克是好不吝惜,這兩夜兩天中,薩圖克軍中唯一和我們東門守城將士一樣幾乎未曾休息的,就是這些人了。”


    張邁點頭稱是,他也早就注意到迴紇軍中有幾千個被薩圖克當做炮灰的存在,而且經過這兩夜兩天的苦戰,這些可憐的炮灰已經死了將近一半了。


    “除了這幾千人,薩圖克應該還有大概一萬八千人左右、兩萬不到的部隊,他呢,卻將這一萬八千人分為若幹部。為了方便解說,我就將數字說得更實一些,就當薩圖克將這一晚八千人,分為十八部,每部約一千多人,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以其中十部大概一萬兵馬,驅趕那數千陣前卒攻城。同時卻以三千人攻南門、三千人攻西門,而薩圖克卻還留下了大概兩人馬在後方休息——混戰之中,兩萬人裏頭一成的部隊未曾動用,這很正常,敵人也是很難察覺的。”


    這正如唐軍幾次局勢顯得危急,但還是咬緊牙關讓奚勝的陌刀戰斧營保留體力、以圖萬分緊急時可以應變一樣。


    “然而和我們保留陌刀戰斧營不同的是,薩圖克的這兩千人,不是兩夜兩天一直在休息的,而是一直在動的。”


    李臏在東門、西門、南門之外又各自畫了一個圓圈,代表圍攻的士兵:“薩圖克是這麽做的,辰時時分,大軍一起攻城,那兩千人卻仍然在休息,等到午時,卻將這兩千人去替代東門外的兩千迴紇軍,東門外的這些迴紇軍是隻圍不攻,所以這些士兵在此幾乎等於半休息,然後這些替代下來的士兵,卻暗中轉移到了東門,替代下主攻部隊中的兩千人,這兩千人便成了東門主攻部隊的生力,而被替代下的士兵便下去休息了,兩個時辰以後,才又前往西門或者南門,又替代下一批兵將來,如此循環不止,讓迴紇的攻城大勢在兩夜兩天中幾乎是持續不斷,但其實迴紇的士兵卻都能得到一定的休息,在我們作戰的時候,城外不斷有騎兵來迴運動,怕就是為了這個。”


    說到這裏,諸將都感詫異,李臏道:“當然,我剛才說兩千人、兩個時辰,隻是舉例,薩圖克麾下各將領麾下精銳程度不同,統兵歸屬也不同,所以薩圖克真的在做時,可能分得更細,休息時間的長短可能也與我所說有些出入,但總而言之,他應該就是使用這種局部輪流休息的辦法,讓他的軍隊變得好像永不疲倦一般。”


    李臏的這一番分析,乍一聽似乎繁複新奇,其實這卻是一個古老的戰術——疲敵奔命戰術的變化與運用。


    早在春秋時期,晉國與楚國爭霸就曾運用這個戰術,當時晉楚爭奪鄭國的屬權,晉國將軍隊分為三軍,每次都隻出動一軍,在楚國班師時便出擊鄭國,楚軍一到,晉軍就退兵,鄭國是個牆頭草,晉軍來就向晉國稱臣,楚軍來就向楚國納貢,晉國以自己一軍,調動了楚國全國的兵力,幾輪下來楚國就扛不住了。晉國待得楚軍已疲,這才發動最後的乾坤一戰!


    薩圖克雖然未必聽過晉楚爭霸的事情,但他在兵法上亦有過人的天分,這局部輪休的兵法原理卻被他壓縮於數日之間,用以壓榨唐軍的體力。


    郭師庸劉岸等聽了李臏的分析之後,都覺得大有可能,楊定國憤然道:“這幫迴虜當真狡猾之至,如今他們的主力力氣未大損,第一折衝府將兵卻累得不行了,若是這時……”


    就在這時城頭有士兵高喊,張邁問道:“怎麽了!”


    唐仁孝派人來報:“迴紇人不知從哪裏搞來了一個極大的撞木,又做了一個怪東西,護住了抬撞木的士兵,看來像要來撞城牆了。”


    諸將都是心中凜然:“乾坤一擊來了!”


    登城一看,果然見到迴紇軍抬了一個巨大的撞木開近戰場,沙漠地區大喬木不多,俱蘭城附近本來也找不到這麽大的木頭,但那撞木卻非天然,而是七八根大木頭緊緊捆紮而成。


    除了那撞木之外,卻還有幾台粗製的噴縕——那是古代的一種攻城器械,形狀如車,上麵以木板毛氈造成,中間內空,沒有底座,士兵就貓在下麵可以躲避弓箭,推到城下可以挖掘地道甚至掘開城牆。此車構建並不複雜,用料也簡單,但作用卻甚大,張邁咿了一聲說:“薩圖克怎麽還有這種東西。”


    李臏便猜薩圖克可能是將這幾台噴縕的零件拆卸了,隻是幾台噴縕的零件的話,輕騎兵也還是可以帶得過來的。


    這時迴紇人以噴縕掩護士兵,以士兵抬起撞木,隨時就要向那內部已經崩裂的城牆推來。


    郭師庸叫道:“我這就去調兵來東門助守!”


    卻聽城外殺聲大作,六千迴紇迂迴繞往西門、南門去了,東門的士兵尚在整束待發中,那六千迴紇卻已對西、南兩門發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擊!


    郭師庸、安守敬匆匆趕迴去守城,但眼見要調第四、第五折衝府來增援東門已經不大可行了。


    楊定國早已將全城所有民壯、婦女都調到東門附近,隨時增援,可是若第一折衝府無法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光靠這些民壯婦女又濟得甚事?


    “如今可怎麽辦?”劉岸轉頭問李臏,後者正在幾個士兵的幫助下上了城頭。“你看破了薩圖克的詭計,應該也就能破才對!”


    李臏卻有些為難了,沉吟了片刻,道:“沒辦法了,隻能拚命了!”他看破是看破了,但薩圖克的雷霆一擊隨時就要發動,這時除了拚命之外,已經別無他法。


    劉岸整個人呆住了。


    張邁卻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好突然,又笑得好狂傲!


    楊定國和劉岸都被他笑得愕然,不知他在這樣的情勢之下怎麽還笑得出來。卻聽他笑道:“李臏說的沒錯,現在是時候拚命了,說到拚命,卻不正是我們最擅長的麽?好,好,薩圖克,來得好!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就讓我們來決一勝負吧!”


    轉頭叫來了郭汾:“汾兒!”


    “啊?”


    張邁道:“你去幫我準備一件東西!”附耳說了兩句,郭汾眼睛一亮,帶了姐妹匆匆去了。


    “奚勝!”


    “在!”


    聽張邁叫喚奚勝,諸將心裏都是一動,心想這一支預備兵馬終於要動用了。李臏更是心想:“眼下有機會改變戰局的,或許就得靠這支兵馬了,可一個營的兵力畢竟太少,要怎麽用才能扭轉乾坤呢?”


    隻聽張邁道:“這次守城戰,隻有陌刀戰斧營一直沒動!我想,也是時候讓你們活動活動筋骨了!”


    “特使放心!”奚勝叫道:“我陌刀營上下,就算拚了一死,也要攔住迴虜,叫他們不得入城一步!”


    “攔住胡虜?誰說要讓你攔胡虜了?”張邁冷笑道:“我大唐陌刀,不是這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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