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何恃無恐


    唐軍到達俱蘭城之後的第十二天,怛羅斯方麵的前鋒――一隊三百人是輕騎兵出現了。這時候,下巴兒思方麵的人馬已經撤入沙漠,俱蘭城城內,隻剩下龍驤、鷹揚、驍騎三營。


    楊易率領輕騎,試探性地發動攻擊,但對方卻很快就縮了迴去,但也沒有逃遠,跑開了一段距離便駐馬等待,楊易一往迴走,他們又追了上來,在風沙礫礫的土地上,踩出了無數混亂的蹄痕。


    “這幫家夥,也和我玩這鬼把戲!”


    雙方在俱蘭城城外二十餘裏處一來一迴地進行著這種“敵進我退、敵退我進”,都沒有和對方硬拚的意思,三個迴合之後,天色已經黃昏,楊易斂騎迴城,在離城十裏處郭洛已經設下了埋伏,但這次迴紇人卻沒有追來,使得這個埋伏如同虛設,郭洛見這隊騎兵如此機警,心中為之一沉,入夜之後,郭、楊兩人相攜入城,向張邁匯報了戰況。


    “敵人變得謹慎了啊。”張邁說。


    “對。”郭洛說道:“若隻是怛羅斯這邊的兵馬,我們背靠俱蘭城也還有一戰之力,敵攻我守,也未必就落下風。不過若被拖住了步伐,等東麵的援軍趕到,我們就算將燈下穀所有兵馬都調來也非敗不可,看來當初特使的決定沒有錯,我看我們也是時候安排最後的撤退了。不然等到他們大部隊趕到,怕就沒法全身而退了。”


    張邁點了點頭:“好。”


    唐軍的行動在秘密中進行,當天晚上三更,龍驤營所有將士忽然被召集起來,連夜發下幹糧,吃飽之後從城東悄悄開走――燈下穀雖在俱蘭城西北方向上,他們卻不敢就迴去,而是準備兜個圈子,先進入俱蘭山脈山區,然後再折轉進入沙漠――那是劉岸上次南下時探出來的道路。吸取上次被敵人尾隨到碎葉城的經驗,這次唐軍的行動已變得加倍的謹慎。因為沒有太多的輜重,所以唐軍的行動相當的迅速。


    楊易打頭,龍驤營居中,安守敬斷後,四更時唐軍退了個幹淨,刁鬥餘韻尚在俱蘭城街道上盤旋。


    直到第二天居民醒來,才發現占據了這俱蘭城多日的唐軍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走了?”


    “走了!”


    “這群比魔鬼還狡猾、比虎狼還兇狠、比基督徒還可惡的唐寇!終於走了!”


    “願真神將下天火的懲罰他們!”


    商戶紛紛咒罵著,唐軍占據俱蘭城的這段日子,他們受到的傷害是最大的,反而是底層百姓沒有什麽感覺。


    不過很快的薩穆爾卡拉丁等又發現,不但唐軍不見了,這些天唐軍從他們那裏敲詐的那些錢糧也統統不見了!


    “真神啊!他們是什麽時候運走的?這夥唐寇,這夥唐寇!他們……他們竟然把俱蘭城搬空了!我們以後可怎麽活啊!”


    偌大一座俱蘭城,大部分存糧竟然都已被卷走,不出七八日,這座城市就會變成一座饑餓之城,迴紇人就算奪迴來也得運糧來接濟,那勢必將是一個很大的負擔。


    城外又響起了馬蹄聲,商人們害怕起來,但有大膽的爬到城頭一看,發現卻是迴紇的兵馬。


    “怛羅斯的兵馬來了!”


    他們興衝衝地打開城門,迎接他們心目中的王朝軍隊,許多商人甚至奔到入城將領的馬前,哭訴他們這十來天的遭遇。然而很快地他們的興奮與依賴就消失了,因為發現奔進成來的迴紇士兵神色並不和善。


    一個四十來歲、長著一雙三角眼的男子跨馬馳入,站在商人群裏的蒙由認得這人就是怛羅斯的鎮守者、迴紇喀喇汗王朝西疆的方麵大將塞坎。


    “那幫唐寇呢?哪裏去了?”


    塞坎用他那帶著八剌沙袞口音的阿拉伯話,沉著嗓子問道。


    自從薩圖克前往八剌沙袞,在這偏僻的西疆他就作威作福慣了,可在短短半個多月裏,他就折了兩千兵馬,損失了兩名部將,治下第二大城市失守,雖然奪迴,但錢糧卻已經被席卷而空,這不是他能夠忍受的!就算他能咽下這口氣,將來博格拉汗問起,他卻又該如何應答?


    想到薩圖克?博格拉眼睛中那獅子般的寒芒,塞坎心中也忍不住發顫。


    “這個……我們不知道。”


    “不知道?”隨著這位迴紇將軍眼中閃爍出兇狠的光芒,居民們才忽然記起,塞坎在王朝內部的口碑也不佳,不是因為他不會打仗,而是因為他那貪婪而淫邪的秉性。


    許多人忽然意識到,剛剛入城的並非他們的救星,而是另外一個煞星。


    “阿齊木”府。


    鄭渭派了蒙由代表阿齊木家去迎接塞坎,自己卻坐在靠背長椅上,顯得很疲倦。


    “一切都過去了吧。”


    鄭家的小廝不斷將外間的消息傳入府來,傳來的消息都很不好,塞坎聽說俱蘭城被“唐寇”搜刮了個空勃然大怒,薩穆爾、卡拉丁等都被他吊了起來打得體無完膚,“這個塞坎啊,還是這樣的脾性……”鄭渭隱隱覺得,自己這次隻怕也得遭點殃。


    但同時又注意到了另外一個細節,塞坎進城以後,馬上派遣重要部將加蘇丁率領約一百輕騎出東城門而去,對兵事頗有研究的鄭豪也感到一點詫異:“他居然隻派了一百輕騎去追趕唐軍?難道不怕遭遇到唐家的阻擊?”


    但鄭渭卻很快就做出了不同的判斷:“不對,如果是追擊唐軍,不會隻是這點人馬,也不會動用加蘇丁這樣的左右臂膀。”


    “那三少爺認為是……”


    “隻派遣一百輕騎,是為了做出最快的行動,派遣重要部將,是因為此行需要一個權威足夠的人……”他將這兩件事情結合起來以後,便做出了判斷:“塞坎不是要追擊唐軍,而是要派遣加蘇丁,接掌山城滅爾基!滅爾基雖小,卻是個軍鎮,那邊也有幾千兵馬,且易守難攻,接掌了滅爾基,和八剌沙袞之間的道路就能保持暢通了。那樣塞坎就能立於不敗之地了。”


    鄭豪問道:“看來塞坎要動真格了啊,三少爺,咱們要不要設法給唐軍提個醒?”


    主仆二人正在商議大局,但接著傳來的消息卻叫鄭渭感到自己或許已無暇去顧及唐軍了,因為危險已經逼到了頭上――


    進城的迴紇軍因懷疑一些商戶“通寇”,破門而入進行搜繳,結果從不少商戶家中搜出了唐軍的“借條”,塞坎見了怒火更甚,他剛進城時鞭打眾胡商一大半是為了泄憤,這時卻已認定這些人通敵!


    胡商們在嚴刑之下大喊冤枉,尤其是對迴紇忠心耿耿的薩穆爾和卡拉丁叫得最是大聲,連說自己曾派出夥計去怛羅斯報信。


    “報信?在哪裏?我怎麽沒見到!哼,給我打!”


    慘叫聲響徹大街小巷,卻還沒傳到阿齊木府,鄭漢混在人群之中,看看薩穆爾卡拉丁的慘狀,生怕接下來鄭家也要受牽連,趕緊迴府,來向鄭渭稟報。


    “三少爺,我們也該未雨綢繆吧。”鄭豪說。


    “放心。”鄭渭好整以暇地道:“我早就處理妥當了。借條我已經燒了,神主牌我也已請唐軍帶走,所有的痕跡我都已經打掃得幹幹淨淨,塞坎就是要動我們,也找不到證據的。”


    “可是三少爺,塞坎是條瘋狗啊,薩穆爾、卡拉丁對博格拉汗那麽忠心,如今也落得這樣的下場,更何況我們!”


    鄭渭猶豫了一下,帶了鄭豪到書房,取出張邁給他的那張地圖,讓他記熟,道:“咱們的根基畢竟和薩穆爾、卡拉丁他們不同,博格拉汗還要用我來敲詐我爹,應該不會對我怎麽樣。不過為以防萬一,地圖上這個地方你記好了,或許會有用。”


    薩圖克?博格拉汗占領怛羅斯一帶後,對薩滿的邊境封鎖隻持續了半年,之後便斷斷續續地有了來往,以邊境走私的形式開展商貿,但以鄭家這樣的勢力、鄭渭這樣的能耐,這些年卻沒法帶上妻子弟弟逃往撒馬爾罕去和父兄會合,自是因為博格拉汗設下重重限製的緣故。不過這重重限製,既是一種約束,有時候也是一種保護,鄭渭敢如此有恃無恐,有一半的原因就在於此。


    鄭豪是慣走沙漠的人,將那地圖仔細看過記住,心想這地方好像是燈上城,便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鄭渭壓低了聲音,說:“是唐軍駐紮的地方,他們幹冒奇險把這麽要緊的情報告訴我們,這個消息,可萬萬不能外傳。”說著將地圖嵌入李白的集子的隱秘夾層當中,塞了迴去。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了喧囂聲。


    主仆兩人對望了一眼,一起出來,卻就見塞坎帶領一幫人氣勢洶洶闖了進來,見到了鄭渭,冷冷道:“鄭公子,別來無恙啊。”他不叫凱裏木,卻叫“鄭公子”,鄭豪一聽就知要糟!


    鄭渭輕輕咳嗽一聲,道:“將軍無恙。”


    塞坎猛地冷笑起來:“你們這幫養不熟的唐奴!博格拉汗對你們這麽寬厚,你卻裏通外敵。”


    鄭渭驚道:“什麽裏通外敵,將軍,你可別血口噴人!”


    塞坎冷笑起來:“若不是你們鄭家裏通外敵,俱蘭城會這麽容易就淪陷?若不是你們鄭家裏通外敵,那幫唐寇可以這麽輕易就把全城錢糧搜刮一空?若不是你們鄭家裏通外敵,他們會無聲無息就走了個幹淨?”


    鄭渭還要抗辯,忽然想起了什麽:“不好!我失算了!他治下出了這麽大的簍子,將來等博格拉汗迴來一定要清算責任,他這是要拿我鄭家來做替罪羊!”已在暗暗謀劃脫身之計,給鄭豪使了個眼色,口中卻還是大聲道:“將軍,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有證據沒有?”


    “證據?哈哈!”塞坎冷笑道:“物證自然早就被你毀了,但我還有人證!”


    “人證?”


    塞坎身後走出一個人來,竟然是外管家蒙由!


    “阿齊木”有內外兩個官家,鄭豪主內,是個唐裔,蒙由主外,是個胡人,這時鄭渭一見到蒙由從塞坎身後走出,暗中吃驚,塞坎哈哈大笑:“鄭渭,你就認罪了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鄭渭盯著蒙由,沉聲道:“蒙由!我阿齊木家待你不薄,你怎麽可如此冤枉我!”


    蒙由卻陪著笑,說:“冤枉?小人怎麽敢幹這樣的事情?三少爺,那些唐寇的首腦,曾進府來,與三少爺在書房了大半天,這事我不是扯謊吧?而且我蒙由也是多虧了三少爺的臉麵才得釋放,這事整個俱蘭城的人可都知道啊。”


    鄭渭急忙辯道:“那幫唐寇來找我,那是因為他們聽說我阿齊木家是俱蘭城的首富,所以第一個就進來敲詐勒索,不錯,他們是有勸誘我投降,可我阿齊木家深受卡迪爾大汗、博格拉汗大恩,在這俱蘭城也生活得好好的,怎麽能幹出背叛通敵的蠢事?難道我好好的富家翁不作,卻要跟他們去奔波受苦?荒唐,荒唐!這話說出去誰都不信。”


    又對塞坎道:“將軍,正是因為我不肯投降,所以那幫唐寇惱羞成怒,對我阿齊木家加倍勒索了起來,你不妨到我到我家裏各處轉轉,除了那些帶不走的,其餘各種值錢的東西,也被搜刮得差不多了啊。”


    “是麽?”塞坎斜瞥了他一眼,臉色卻半點也沒有轉和。


    蒙由又道:“那麽就在那幫唐寇撤走之前,他們的首領悄悄跑來見你,又和你說了那麽久的話,還交了一件東西給你,三少爺,那盜魁交給你的那件東西,能否拿出來讓大家瞧瞧啊?”


    鄭渭臉色大變:“他連這個也知道了!他當時躲在哪裏偷看的?”神色頹喪了下來,似乎被擊中了死穴,搖晃著連連後退,身子一晃,後退了兩步,絆到門檻,跌進了書房,塞坎道:“那個唐寇的首領交給你什麽東西了?你最好交出來,或許我可對你從輕發落。”鄭渭猛地跳起,將書房的門給關上了!


    塞坎大怒,隨即失笑:“你個蠢唐奴!一道破門,攔得住我?”蒙由叫道:“將軍,小心裏頭有地道!”塞坎驚醒過來,下令:“快把門砸開!”


    砰砰砰砰――門終於被撞開了,塞坎踏步入內,鄭渭卻沒走,隻是他手中卻多了一本李太白集,腳下多了一撮的灰燼,灰燼上還在冒著餘煙,塞坎怒喝:“你燒掉了什麽?”


    鄭渭將李太白集放好,他的手盡量保持著沉穩,說道:“將軍,當初卡迪爾大汗占據這一帶時,曾與我家約法三章,說隻要我們並無過犯,就不會侵擾我們的生活,這一條,曆代大汗、副汗都做到了。博格拉汗進駐這一帶後,雖然我父親和兩位兄長都已經不在俱蘭城,但博格拉汗還是親自到我阿齊木府上來,好生寬慰,當時我年紀雖然幼小,卻也十分感動。”


    他忽然說出這些話來,那是要告訴塞坎:我阿齊木家是有靠山的,你別亂來。


    塞坎卻冷笑:“有這事麽?我怎麽不記得了?”


    鄭渭忍著積慍,保持平靜繼續道:“塞坎將軍,你隻要能找到證據,要打我殺我,甚至滅我滿門,我都沒話說。但你若是聽信別人的一麵之詞就來治我的罪,將來博格拉汗麵前,隻怕……”


    “隻怕你見不到博格拉了!”塞坎的話讓鄭渭的心又是一涼,他看著鄭渭那幹淨白皙的皮膚,笑道:“一個男人,竟然長著這樣白嫩的臉皮,卻不知道挨得多少鞭子。”


    蒙由上前道:“將軍,其實不用動鞭子,小人有一個辦法,使了出來,包管他馬上得開口。”


    “哦?”


    蒙由低聲說了兩句,塞坎大喜,道:“他老婆真的這麽漂亮?那快帶來我瞧瞧。”


    鄭渭全身打了個顫抖,聲音也在發顫:“你……你們……你……你們要幹什麽!”


    蒙由哈哈一笑,已經轉了出門,鄭渭失態地大叫一聲,要去攔住他,卻被門口的衛兵推了迴來,過了不久便見鄭家全家大小都被抓到了書房之前,鄭少夫人也其中,卻不見了鄭豪。


    塞坎笑吟吟的,走向鄭少夫人。


    鄭渭怒吼了起來:“塞坎!你……你要敢動雅麗絲一根手指頭,我……我保證你不得好死!”


    塞坎哈哈大笑,哪裏管他?卻猛地扯下了鄭少夫人的蒙臉來,雅麗絲驚叱了一聲,麵紗落下,滿屋子的男人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連塞坎也呆了一呆,喃喃著:“世界上居然有這麽漂亮的女人……”伸出手來,竟然就向雅麗絲的臉頰摸去,雅麗絲失聲尖叫,鄭渭人被按住了,卻手腳狂舞,仿佛瘋了一般大叫:“畜生!畜生!你……你住手!”


    塞坎卻好像半句也聽不見,手順著雅麗絲的臉頰,一路摸了下來,鄭渭整張臉都漲得紅了,發狂了一般跳了起來,雖然有三個迴紇士兵一起用力,卻幾乎按他不住,而他的怒吼也已變得幾近瘋狂:“塞坎!塞坎!你……你住手!你……你再敢亂動,我一定殺了你,我一定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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