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流霞滿天。


    清水山莊後山的紅葉林間,正彌漫著一層朦朧的薄霧。


    一陣山風吹來,絲絲薄霧便在枝葉間輕輕飄蕩起來。


    潮濕的水汽漸漸的凝結在鮮紅的葉麵上,讓一片片秋葉看起來就像是剛剛被衝洗過一般,愈發顯得鮮明清亮。


    楊曉風側頭靜靜的看著立在身旁的弟弟,見對方也正癡癡的看著眼前的景象凝思。看到這裏他便笑了,溫和道:“曉淩,你剛剛說清水山莊已經不在了,可你卻錯了”。


    “你說我錯了……”,楊曉淩收了心思,轉過頭來看了看楊曉風,苦笑著道:“其實我也希望是我錯了。我有時候甚至在想,這不過就隻是我做的一個噩夢,夢醒之後,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隻可惜……”。


    “隻可惜這一切並不是夢……”,楊曉風平靜的道:“但是,不管我們所經曆的這些是不是夢,可又有什麽關係,它並不影響我們可以選擇更好的活著。我們每個人都要活在現實當中,是否就因為過往的一些悲痛,人便要一直沉淪在痛苦中而無法自拔嗎”?


    “無法自拔……”,楊曉淩淡淡道:“可我們究竟要怎樣選擇,莫非你要我選擇忘記,忘記曾經的一切,包括爹娘”。


    “或許吧,或許忘記也是一種選擇……”,楊曉風直視著弟弟,氣氛忽又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久後,他又抬頭望著眼前的薄霧,纏綿起伏間,是誰,在輕輕歎息;又是誰,還在迷茫中癡癡守候。


    “那要是無法忘記呢……”?


    楊曉淩問出了每一個對過往無法釋懷之人心中的困惑。


    原來,我們總是在規勸別人試著將傷痛選擇忘記,卻忘了,忘記本身便是一種讓人傷痛的選擇。


    “無法忘記嗎……”,楊曉風再次平靜的道:“如果無法忘記,那就學著放下”。


    “放下……”,楊曉淩語氣淩厲,反問道:“怎樣放下”?


    是啊,怎樣放下呢?


    楊曉風沒有立刻給出他的答案。是否,曾經的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曾追尋了無數次。


    此時,晚風正勁,滿山的薄霧被風吹著,急速的流轉起來。樹上的枝葉也在風中嘩嘩作響。


    隻是,一會兒後,當穀風停止的時候,一切也都跟著再次重歸於平靜。


    彌漫的霧氣依然緩和的在他們身後纏綿著,就似剛剛那一陣勁風從未吹來過一樣。


    楊曉風看著麵前的大霧,忽然掌上運氣,袖袍輕揮,淡淡的向前打出了一掌。那看似綿柔的掌風卻帶起了一股強勁的氣流,唿嘯著衝向前去,那原本流轉在他們兄弟二人身邊足足五丈之距內的霧氣一下子便全都被吹散開來,而剛剛還被淹沒在濃霧中的枝葉便又重新露了出來。


    然後,他就笑了。


    “曉淩,你看……”,他淺笑著道:“雖然大霧將這些枝葉給遮掩住了,但它們其實一直都在那裏,從未消失,也從未改變過”。


    “那又如何”,楊曉淩似乎已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但卻依然很嘴硬。


    楊曉風微笑著,道:“其實,人的心就像這些枝葉。怨恨、執著便是眼前的這場濃霧。執念蒙蔽了我們的心,讓我們看不清自己。於是,太多人就這樣迷失了最初的樣子”。


    “最初的樣子,嗬嗬……”,楊曉淩苦笑著,有些無奈,有些彷徨,道:“細細想來,還真是這樣,我現在的確已記不起自己最初是什麽樣子的了”。


    頓了頓,他反問道:“那你呢,經曆了這麽多,你是否依然還記得自己最初是什麽樣子的”?


    “我記得”。


    “哦”。


    “我本來也已經快忘記了,但現在我卻再次把那些自己已經丟失了的東西又重新找迴來了”。


    “……”。


    楊曉風轉身,透過濃霧遠望著前方的那兩個女子,輕笑道:“因為最初的人始終還在我身邊,我依然要像最初那樣去守護她們”。


    楊曉淩也一道順著他的目光遠遠看去,同樣看著自己的妹妹,沉默了一會兒,淒笑道:“可我卻已經完全忘了,仇恨已經在我心中牢牢紮下了根,我心中的恨實在已太深。我已經在傷痛和怨恨中走了太久,也實在已經走得太遠,可能永遠都無法再迴頭了。或許,終此一生,恐怕我都不會再想起自己最初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了”。


    楊曉風沒有反駁,他也無法反駁。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他不能說自己是對,他也不能說弟弟是錯。


    雖然是同樣的遭遇,但他們兄弟倆卻選擇了兩條不同的路。


    報仇,這才是曉淩的選擇。


    隻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對曉淩來說,究竟是他已無法迴頭,還是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迴頭?


    就好像他自己一樣,他又何曾想過要迴頭。


    雖然血脈親情並沒有改變,但麵前的這個人,早已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少年。


    他自己又何曾同樣不是如此。


    想想也是,人生起落,本就叵測非常,又有幾人能一直堅守本心,初衷不改。


    “所以,我們要學著放下……”,楊曉風依然微笑著,輕聲道:“如果我們能放下心中的執念,你便會發現,那時的你依然還是你,從未改變過”。


    “放下心中的執念……”,楊曉淩嘀咕著,笑了笑道:“可是,人不正是活在執念當中的嗎,倘若將所有都放下了,那他又是為了什麽而活著”。


    人活著,本就是為了那一念執著,若是選擇了放下。那時的我,可還是我,那時的我,隻怕早已不再是我。


    “為了愛吧……”,楊曉風望著前方那正被濃霧籠罩著的兩個女孩隱約的身影,堅決道:“對親人的愛,為了守護自己身邊最愛以及最親的人”。


    “是這樣嗎……”,楊曉淩同樣看著前方的那兩個女子,良久,忽淡淡一笑,反問道:“可是,大哥,愛本身豈非便是一種最深的執念。如此說來,你與我不是都有著自己難以釋懷的執著嗎。其實,我們一直都活在自己心底的執念中,對嗎”?


    原來,我們都是活在自己的執念當中,隻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著重點而已。


    “就像你說的,我們都是活在自己的執念當中……”,楊曉風看了一眼弟弟,笑了笑,認真道:“可我的執念是愛,是守護;而你的執念,卻滿滿的全都是怨恨,是毀滅”。


    “這有什麽不同之處嗎”?


    “我們已經受過太多傷了,為什麽一定還要再苦苦折磨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學著放過別人,同時也放過自己”。


    “嗬嗬,所以,你要我學著放下……”,楊曉淩自嘲的淒笑了一聲,反問道:“可若不是因為愛之切,又怎會恨之深。說到底,愛與恨究竟有什麽區別。你要我放下,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隻是你自己不敢麵對,其實你一直都在選擇逃避”。


    楊曉風一呆,詫異地看著眼前的弟弟。為什麽,曉淩他……


    “我從十六歲那年就做了殺手。過了這麽多年,我早已變得比你勇敢,也比你現實;我的血早已冷了,我的心也早已比你狠。你心中依然還滿滿的全是愛、是仁慈,但我的心中卻已經隻有恨、隻有殘忍和冷酷。我早已不再是之前的那個我,我也不可能再變迴之前的那個我”。


    他最後留戀的朝楊曉溪那邊看了看,隨即大踏步走了開去,再不迴頭,隻是淡淡道:“大哥,曉溪以後就交給你了。你不去報仇我不怪你,但你也不要阻攔我。既然我們都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你就去做你認為更應該,也更值得去做的事吧。從今以後,我們的親人就由你去守護,恨就讓我來背負吧”。


    “你就這樣……就這樣走了嗎……”,楊曉風已邁出一腳,本欲挽留,但到底卻又把腳收了迴來,終是未動一步,隻是有些不舍道:“其實,我本就知道你一定要走,可是,莫非你竟連一句道別的話也不和曉溪說嗎。你可知道,在落雪穀的這段日子,uu看書 uanshu 她一直都很想你”。


    “若是可以道別,我又何必要走,隻怕到那時候,我便再也走不了了吧……”,楊曉淩腳步微微頓了頓,那一刻,他多想迴頭。不過,最終卻隻是重重的一跺腳,一臉決絕的離去。


    楊曉風難舍的目光直直的盯著弟弟已遠去的背影,些許孤寂,些許倔強。淡淡的薄霧,流轉在楊曉淩周圍,霧氣中,他緩緩的離開,腳步決絕,漸行漸遠。最後,那個蕭索的身影終是完全被濃霧所淹沒。


    兄弟間的離別,不似戀人那樣,沒有太多的兒女情態。


    此一去,何時迴轉,縱然難分難解,卻終是不曾挽留。


    楊曉風靜靜的注視著弟弟的背影,纏綿的薄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與楊曉淩之間,或許就隻有幾步之距。不過,中間的那道霧氣,卻似將他們隔絕在兩個世界。


    細碎的腳步聲,到最後終於變得微不可聞,楊曉淩的身影已徹底被濃霧所吞沒。不過,他已經有些模糊的聲音還是從那薄霧深處傳了出來,帶著些許決絕,些許迷惑,甚至還有些許落魄,以及太多的不舍,淡淡道:“大哥,等我將所有的事情都了結了的時候,我便會迴來的。或許你說的對,清水山莊從來都沒有消失過,它一直都在,在我們的心裏”。


    是誰,在輕輕歎息著。


    暮靄沉沉,天色又暗了幾分,夜幕降臨了嗎?


    又一次起風了,強勁的晚風唿嘯著,漸漸的將滿山的霧氣全都吹散開來,天地漸漸的又複歸清明,東天之上,淡淡清輝漸漸明亮了起來,是月亮快要升起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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