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曾師祖引用了清代人研究的說法,認為《說文》裏關於‘央’還有一個解釋,叫做‘央旁同意’,因此宛在水中央’裏,這個‘中’是語氣助詞,與‘之’是一個意思,‘宛在水之旁’的意思,這樣就接近下文的‘水之坻’,‘水之沚’。”


    “很有道理啊。”老爸點頭:“你曾師祖的學問當真不小,肘子你要好好吸收繼承,爭取早日融匯貫通。”


    “是。”周至謙虛地表示接受,然後接著就來了一句:“不過對於這個解法,我在曾師祖的著作裏做了一條‘補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他這個解釋有問題。”


    “?”老爸的眼睛都瞪大了,老子剛誇了你曾師祖學問豐洽,你就來一句還加了補注,你幾個意思啊你?


    周至解釋道:“曾師祖的時代,對於甲骨文的研究還沒有興起嘛,因此包括《說文解字》,對於文字起源的解釋很多地方,其實都是錯誤的,我之前有篇論文就是專門寫的這個方向。”


    “從甲骨文來看,‘大’上部的構件並不是‘冂’,而是‘凵’形;很明顯地突出了人頭,整個字,像人頸上戴著枷的樣子。’


    “所以央,最早也有災禍的意思,也就是遭殃的殃的本字。”


    “同時它也有‘首腦’,‘中心’的意思。換到《蒹葭》裏,這個‘央’,應該就是水中凸起得比較突兀的小島。”


    “結合小島兩側的水流,是不是就形如戴著枷鎖的人頭?因此是不是剛好就符合了‘央’字的本意?”


    “‘央’字隻有這樣解釋,這才和下文的‘水之坻’,‘水之沚’,結構方式完全一致。”


    桌上的人都沉默了,雖然周至舉這個例子的意思隻是為了表明自己並沒有在這學期完全的不務正業,在學術上還是頗有進益,然而桌上的大家還是都沉默了。


    沉默的原因就是周至的解釋比他的曾師祖更加有道理,‘央’與下文中的‘坻’,‘沚’一樣,特指河流地域的一些特殊地形,明顯更加的合理。


    可是在周至提出這個問題之前,所有人從來都沒有去思考過這個問題。


    而在周至經過一番嚴密的邏輯論證以後,起碼這張桌上,沒有人能夠提出什麽用來反駁的論據。


    “所以……”馮雪珊有點傻了:“老師和教材,都教錯了?”


    “也不能這麽說。”周至笑道:“就好像我們都知道愛因斯坦發明了相對論,可以用來解釋一些牛頓力學解釋不了的物理現象。但是並不意味著牛頓力學就錯了,隻能說牛頓力學是一種特殊條件限定下的‘特殊相對論’而已。”


    “作為古代經典文學的普及教學,我們在中學階段,按照今文的方式理解‘宛在水中央’,就已經足夠了。剛剛我說那些,是我們專業研究領域的東西,大家就當聽個好玩兒。”


    “這麽看,肘子這個專業還是挺有意思的嘛!”馮雪珊雖然不研究詩經,但是受瓊瑤阿姨的熏陶深重,瓊瑤阿姨有本小說就叫《在水一方》,所以這首詩她熟悉得很,堪稱倒背如流。


    隻是倒背如流和透徹理解是兩個概念,周至今天刷新了她對於這首詩的認知,端起酒杯來笑吟吟地道:“得敬小周先生一個,幺嬢現在也不用擔心肘子沒在學校學東西了吧?”


    老媽對周至的態度從來都如華夫人對唐伯虎那樣——我不能讓他看出來我欣賞他,依舊嘴強:“獎學金下來才知道,這還沒下來呢。”


    “這部《毛詩韻例》你這麽搞,幾位辜先生怎麽說?”老爸想到了另外的一個問題。


    這事兒得看怎麽論,說得好聽,可以叫“補注”,可要是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指出師門的錯誤,甚至有倒打山門,欺師滅祖的嫌疑。


    “這個問題不大,師爺爺還非常鼓勵我引入新的研究工具進行訓詁,說利用甲骨文的研究成果增補傳統訓詁學,必然會成為將來的一個大方向。”周至說道:“而且的確已經能夠看到效果了。”


    “要說問題也不是沒有,那就是我們這一門的老問題,師爺爺對曾師祖的遺稿是否出版更加謹慎了。”


    “嗯……”老爸之前就聽周至說過,辜氏一門,甚至在辜氏之前,這一門“捂學問”的功夫就已經登峰造極了,總覺得自己的方向不夠準確,論據不夠充分,方法論不夠完美,總之研究孜孜不倦,發表敬謝不敏。


    換到今天特別流行的一句話,就是“關於這個問題嘛,咱們再研究研究。”


    “要說你們這一門可也真是奇怪哈?”老媽現在不擔心周至的學習了,卻覺得周至這一門的風氣真是有點神經:“怎麽養出來的這毛病啊?”


    “我也不知道,估計……是和文字獄有關係吧。”


    古代有小學、大學之分。大學以詩書禮樂為學習內容,而小學則以文字訓詁為教授內容,故而小學,後來也成為文字學的別稱。


    而大學,老早就講得很清楚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所以“大學之道”,早就把古代知識分子學習的終極目的說得明明白白,那就是修齊治平。


    可是在封建專製開始對他們實施鉗製之後,他們就隻得“三緘其口”,放棄政治追求,轉而用“小學之道”消磨人生了。


    所以越是專製鉗製得厲害的時期,小學之道就越是流行,成為士大夫們排解政治苦悶和寂寞,實現人生價值的“好玩具”了。


    即便是如此,風險依舊存在,甚至很大。


    因為從中國第一本詩論《毛詩詁訓傳》開始,就基於儒家的視角,以政教為核心,特別強調詩的社會作用,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


    要求詩歌必須具有一種自上而下的教化作用,要求“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無論是創作還是詮釋他人的創作,都總是要從這方麵搞事情。


    而在統治階級眼中,這就是犯賤,既然我控製不了喇叭,那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就是直接拔電源。


    乾嘉學派本身就是在最殘酷的學術時代裏,由最擅長明哲保身的一幫子發展出來的,所以他們的學風是什麽樣子,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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