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酬功極難。


    酬不足,或酬不公,都會極大動搖將士們的鬥誌,但如果一切都按著部下的要求,那人主很快就酬無可酬,賞無可賞了。這其中的細微把控,靠戰場廝殺的手段可不行,需要政治智慧,需要妥協。


    郭寧近來讀書不少,見識也多了,在這上頭有些心得,正好拿尹昌練手。


    當日尹昌開出的價碼,郭寧是知道的。


    尹昌要郭寧從此保證他在濱州的利益,郭寧也確確實實答應了。


    否則,尹昌也不至於把李全賣得如此痛快。


    這位濱州大豪以私鹽起家,數十年經營,身家性命都在濱州。這些年來,朝廷勢強,他就在當地做個軍轄;紅襖軍起兵,他又配合棘七和季先,奪取渤海縣城;待到棘七和季先搜刮地方,觸動了他的利益,他又與李全攜手,驅逐這兩人,完整控製濱州。


    再然後,李全日暮途窮,想依托尹昌的手段突襲郭寧,反手就被尹昌賣了。


    他一係列的操作,歸根到底四個字,價高者得。


    這態度不能說有錯,數十年來,山東地方的規矩就是這般。除了劉二祖等窩在深山吃糠咽菜之人,大家都已經習慣如此。


    但郭寧又很不喜歡這種局麵,他骨子裏,很是提防這樣的人。郭寧真正信賴的,始終是囊括在軍戶體係裏,能夠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武人,是那些能夠一聲令下,麵對強敵而死不旋踵的同袍。


    此前他控製登萊三州時先後迫降史潑立、耿格等人,如今一個個官兒不小,地位不低,頗受尊重,可實權卻不大,這才能讓郭寧放心。尹昌何能例外?


    何況尹昌所插手的,還包括了鹽司。


    站在尹昌的立場,這是酬功的必然,是郭寧該給的。但站在郭寧的立場,如果真把濱州鹽場托付給尹昌,則尹昌在濱州,有根基,有地盤,有軍隊,有財源,這等若是在自家地盤上,又扶起一個具體而微的定海軍。


    這怎麽可以?


    所以,郭寧非得和尹昌好好聊聊,聊出一個大家都滿意的結果來。


    而這個結果又不止作用於尹昌本身,山東東路範圍內,有濟南曆城水寨首領黃定,山東西路那邊,有滕州時青、兗州郝定、邳州霍儀乃至勉強控製東平府的方郭三之流,都在看著呢!


    當下尹昌連連搖頭,反複遜謝,郭寧隻是誇讚。


    又來迴兩輪,郭寧下了決心。


    他問道:“我聽說,尹將軍在濱州的時候,頗受李全那廝的壓製,就連麾下的兵力也不能擴張。卻不知,貴部現有多少兵馬?”


    “鄉親子弟糾合不易,好在大家的本意隻是保衛桑梓,兵貴在精而不在多。不瞞節帥,我麾下兒郎,勇猛敢戰者,如今共計八千。”


    “好,好!”


    郭寧喝了口茶水,心道,吹得好大牛皮。


    濱州鄰海,雖有鹽利,土地的鹽堿問題很嚴重,糧食產量很少。所以泰和年間人丁極盛的時候,每年都要輸入糧食。這幾年來,兵災和水旱之災不斷,戶口逃散極多,養兵更難。尹昌麾下充其量四五千人,其中能打仗的,頂多一兩千。否則,也不至於一直被李全壓著。


    心裏這樣想著,郭寧轉而皺眉:“惜乎太少。”


    尹昌親眼目睹了定海軍的兇悍戰力,唯恐郭寧看輕了自家,這才把兵力翻了數倍報上來,豈料郭寧竟然以為太少?這什麽意思?難道要以此為由,認定我不足以控製濱州?


    他心中盤算,嘴上笑問:“八千子弟兵,怎麽就少了?”


    郭寧俯身向前,推心置腹:“尹將軍,楊安兒死後,紅襖軍四分五裂。我身為山東宣撫使,有意平定各方,但又唯恐與山東豪傑鬧了生分。所以,本想仰賴將軍的威名和實力,為我張目……隻可惜,將軍的兵馬,還是少了些,威勢上頭,也就稍顯不足。”


    尹昌一愣,腦子有些糊。


    郭寧先前說,有賞賜,有任命,我隻覺得郭寧是要調虎離山,所以口口聲聲客氣,實則絕不願離開濱州。可是聽郭寧這麽說來,好像我理解錯了?郭節帥,並沒有插手濱州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問道:“節帥說的張目,是指……”


    “山東西路偌大的地盤,北有仆散安貞,西有遂王,輕易動兵,隻恐反而為他人所趁。所以,須得有一人為我居間說合才好。”


    “節帥麾下,史潑立、耿格等人,曾是楊安兒元帥的臂膀之人,由他們出麵……”


    “他兩位,名望是有了,隻是身邊羽翼不足。與尹將軍你,畢竟是兩迴事。”


    “然則,山東東路平定不過旬月,這麽快就往西麵伸手,會不會稍顯急了點?”


    “唉,不得不急。”


    郭寧伸手往遠處指了指:“蒙古人的動向,咱們還不知道。若今年秋冬,他們再如去年那樣走一趟,這周邊的局麵不知又會如何。咱們總得早做準備,若抱團應對,共同進退,勝過被各個擊破。”


    尹昌點了點頭。


    這位郭節帥驟然崛起於草莽,自然野心極大,其人更行事猛烈,所以才有惡虎的名頭。


    他驟然得到山東東路,眼看著山東西路四分五裂,被紅襖軍各部盤踞,於是得隴望蜀,理所當然。他又害怕蒙古軍南下打斷他的擴張勢頭,於是就愈發急躁,想要盡快取得足夠的成果。


    而要向山東西路伸手,不止需要有人居間,更要有能夠讓山東西路諸多人物信服的榜樣。這時候,史潑立和耿格兩個已經沒毛的老虎,可頂不上用處。


    原來,他是想千金市馬骨,將我裱糊的光鮮,做給山東西路那些紅襖軍的餘部看?


    尹昌轉而一喜。


    要做馬骨,自是無妨,可光是裱糊光鮮不夠,總得有點內裏的好處。且不談濱州如何,郭節度啊郭節度,你得給的更多才好!


    “那,節帥的意思是?”


    “我給尹將軍準備了夠份量的軍職和一萬五千人的員額,甲杖器械也都配足,不過,難處是兵員上頭……”


    軍職什麽的,都是空頭,騙人的!當日楊安兒封了多少個元帥?到最後,屁都不頂!


    關鍵在兵啊!這世道,關鍵在兵!


    郭寧打算給我一萬五千人!


    真要有一萬五千人的部下,莫說濱州,我在整個山東,都算得上一號人物了,至少不遜色於李全吧?


    尹昌心頭一熱:“兵員何來?”


    “不瞞將軍。李全的部下,乃至密州莒州那邊國咬兒的部下,都是老卒,我有大用的,一點也分不出來。所以猶豫至此,覺得很難讓將軍滿意,很難酬報將軍的功勳。”


    尹昌兩眼放光:“這有何難?節帥,你隻消給予糧秣物資,給我權柄,旬月之內,我便能招足了一萬五千人馬!”


    “這……”郭寧滿臉迷惑:“人馬從何而來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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