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郭寧稱帝,當年和他一起在血泊裏打滾的夥伴,全都成了高官貴胄。按說居移體養移氣,環境變了,人的氣質儀態自然也變。更不消說這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了。


    為人做牛做馬,為人流血犧牲難,可身居千萬人之上指手劃腳有什麽難的?就算指手劃腳錯了,也是下麵人血流漂櫓,哪裏影響得到上頭大人物的榮華富貴?


    自古以來,做官容易,所以人人想著做官。所以無數政權在崛起的路程上,人人誓死奮發,到了大局已定富貴在手,人人腐化墮落。本該衝鋒陷陣之人,個個都以事必躬親為恥,躲在後頭指點江山,拿著鞭子在底下辦事之人的腚上抽風。


    郭寧十分厭惡這樣的情形。


    但他也很清楚,人心如此,而自己並不具備特殊的政治智慧,根本解決不了人心所向。


    他隻能在軍隊體係裏,竭盡全力地排除這種負麵影響。


    在軍隊的基層,按照製度,每一家軍戶與自家蔭戶自成一體,每一個軍人自身就是地主。軍人與直屬上司沒有明顯的階層差異,那麽隻要勇武之風尚在,就總能保證基本的經濟條件和上升渠道。


    在軍隊的高層,大周的皇帝,軍隊的統帥郭寧自己,就是動輒親身上陣與敵搏殺的狠人。而就在不久前,南朝宋國的海麵上出了問題,郭寧一聲領下,就派了個開國的縣伯,防禦使級別的重將南下應對。


    海上風急浪高,數千裏往來,腦袋都得拴在褲腰帶上,史天倪此行,落在外人眼裏還真顯膽色。郭寧便是以此不斷提醒麾下眾將,大周朝的榮華富貴有的是,唯獨一點,所有人都得把刀子繼續握著,把腦袋繼續拴在褲腰帶上,給我紮紮實實地辦事!


    趙瑄和史天倪曾一同在草原遇險,兩人是有交情的,而趙瑄身為駱和尚的舊部,又對史天倪在官運亨通格外敏感。他比旁人更清楚郭寧的喜好,所以這一兩年來,縉山本地軍民或者周邊依附於大周的部落首領,普遍都覺得縉山防禦使趙瑄身上沒有官氣,沒有架子,骨子裏改不了那種東奔西走的小商販作派。


    從草原到縉山,這裏那裏,什麽事他都要自己參與一下,什麽事都要親自跟一跟。外人說的過分點,趙瑄這就是小家子氣,拿不上台麵。


    趙瑄確實是這樣的人。


    所以,大周的縉山防禦使,中都以北正對草原的西北路招討司轄區內,地位僅次於招討使仇會洛的重將就這樣站到了蒙古人身前。


    近兩年裏,因為中原皇帝換了人,蒙古人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南下劫掠的快樂,偶爾有幾個特別大膽的部落,很快就遭到周軍騎兵的報複。蒙古核心本部的幾個千戶,都已經窮了很久,至於手底下普通的蒙古人,更是窘迫。


    終究草原上的出產太過單一了,牛馬牲畜養得再多,也不會變成別的東西。早幾年劫掠迴來的好東西,無論綢緞布匹還是茶葉,用完了就不再有。眼看著文明世界的享用一點點少了,所有人要迴到原來那種粗獷的生活,心裏著急上火的人到處都是。


    所以這會兒,當突襲庫區的蒙古騎兵把一群群漢兒從倉庫裏驅趕出來,又想到倉庫裏堆積如山的貨物,一個個地鼻孔擴張,喘起了粗氣。便是最沒見識的蒙古人也能明白,這庫區裏任一座倉庫的物資,都比得上一個千戶南下辛苦搶掠所得,足夠讓一個蒙古聚落過一百年的好日子!


    怪不得也裏牙思的青鹽生意如此紅火,怪不得他這兩年裏手麵闊綽到這種程度!


    這些好東西,現在都是我們的啦!


    來時他們的首領專門吩咐,搶掠可以,殺人立威也可以,卻不要殺人太多,以控製庫區的實際需求為限。那些商賈們全都是會下金蛋的雞,就算要殺,也得留著榨足了好處,慢慢殺。


    可那麽多蒙古騎兵到了庫區以後,眼看著金山銀海,幾乎當場就要瘋,手上更是格外沒有分寸,短短片刻,就已經肆意砍殺了將近百人。如果沒有人強力製止,他們殺光庫區所有人也不會有半點心軟。


    首領也吩咐過,庫區裏的物資不能亂動。也裏牙思自然要受懲罰,但不代表他手裏的財富可以隨便分給別人,早有地位高的那顏們等著吃肉,頂多給底下人喝口湯吧。


    但這會兒,許多蒙古人已經顧不得十夫長、百夫長的命令,正嘻嘻哈哈從一個倉庫衝到另一個倉庫,把綢緞扯散了裹在身上,又用皮囊盛了酒喝。


    有個那顏對此很是不滿,又派了好些騎兵去維持秩序,於是庫區裏愈發混亂了。


    這時一個漢兒越眾而出,大膽的舉動立刻引起了好幾名蒙古騎兵的注意。


    趙瑄哈哈一笑:“我是趙瑄,讓你們的首領來見我。”


    他說的居然是蒙古語,放在外人耳裏,隻覺得咕嚕咕嚕繞嘴,但落到蒙古人耳中,簡直字正腔圓,而且很偏向乞顏部的口音。而他自報的姓名,更讓幾個蒙古人全都吃驚。


    他說什麽?他說他是趙瑄?縉山防禦使趙瑄?


    這兩年裏,位於草原東部的蒙古部落可沒少吃這人的苦頭!


    我們怎麽來了這樣的好運氣,抓住了這條肥羊?


    一定是也裏牙思與之勾結!這廝早上沒說實話呀!這兩年裏,其他各千戶對著周軍深入草原探察的騎兵,無不應付艱難,隻有也裏牙思所在的狗濼附近那麽安穩……怪不得!他是和中原人的大官勾結上了!


    有機敏點的蒙古騎士立刻撥馬迴頭,去往庫區的正門方向。蒙古人殺起同族來也不手軟,在那裏,也裏牙思派駐的一個百人隊已經死得差不多了,那騎士及時趕到,揮鞭驅開同伴,把其中的百夫長帶到了庫區裏頭。


    這百夫長被也裏牙思放在這裏管理鹽場和榷場,自然是心腹,認得趙瑄模樣。隔著老遠,他就連聲苦笑起來。


    趙瑄倒不緊張,還抬起手向他打了個招唿。


    這一來,蒙古人確定自己抓到了大人物。一個作那顏打扮的騎士連聲唿喝,勒令分散在庫區各處的騎兵集結起來,對趙瑄和身後一群人擺出了包圍的態勢。


    庫區內外本來還有許多漢兒在亂奔亂逃,引得蒙古人追殺不斷,這會兒倒沒人在乎了。


    包圍圈成型之後,那個蒙古那顏催馬站到趙瑄身前,大聲道:“交出武器!跪下說話!”


    趙瑄“哈”地笑了聲。


    他用蒙古語反問:“你是什麽東西,敢這樣和我說話?”


    蒙古那顏喝道:“我就是你要見的首領!”


    趙瑄有些蔑視地瞥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你不夠資格。”


    蒙古那顏大怒,恨不得抽刀把眼前的趙瑄砍成肉泥,就像早年他肆意砍殺漢兒那樣。但不知為何,趙瑄氣定神閑的模樣又讓他有點害怕,他把彎刀握在手裏,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而趙瑄平靜地道:“我沒那麽好耐性,不想等。還是讓你們的首領趕緊出來,談談正事吧!”


    蒙古那顏怒道:“我們的首領不出來又如何!你再不跪下,我殺了你!”


    趙瑄抬起手,把抵著鼻尖的刀尖推開些。雖然不是以個人勇猛著稱的將軍,但他出生入死也不止十迴八迴了,怎也不至於被這種作態嚇住,相反,哪怕他身處眾目睽睽之下,仍然可以嚇唬嚇唬眼前蒙古人。


    他推開刀尖的手有些隨意地抬起,做了個特殊的手勢又放下:“我耐性不好,真的。你不叫出首領來,眼前就要吃大虧了。”


    “哈哈哈哈……”蒙古那顏仰頭狂笑。


    他覺得這個中原人實在很有意思,性命都要沒了,還敢吹牛。難不成,這人在縉山的名聲全是他自己吹出來的?


    他大張著的嘴沒能合攏,滿是笑意的眼睛裏,反射出了劇烈的光芒。


    黃昏時分的草原上,最明亮的應該是夕陽。但這會兒發出光芒的,卻是正對著蒙古那顏的一處倉庫。這倉庫整個兒燒起來了,而且是在極短的時間裏瞬間燒著的。


    起火的速度快到倉庫裏流連的幾個蒙古人沒能及時脫身,啊啊慘叫著從火牆後頭衝出來。他們在地上拚命打滾,試圖把火苗壓滅。有個人滾了兩下,忽然就不動了,身上還一直滋滋地冒煙。


    “咳咳……”趙瑄再次抬手,把抵著鼻尖的刀刃推開。


    “我大周滅金的時候,曾經吃過一次大虧。有個金國的官兒,在城池裏設局縱火,差點燒死了我軍大將。那情形傳到北疆以後,給我提了個醒,所以……”


    趙瑄伸長脖子探看了下,問道:“你們的首領還沒來麽?”


    密密匝匝的蒙古騎兵後頭,有個中年人催馬繞前。這人倒真有些蒙古貴胄的氣派,頭上戴著裝飾明珠的圓頂棲鷹帽,穿著綢緞的長袍,長袍內裏是白色的熊皮。這中年人不似其他蒙古人那般暴躁,看向趙瑄的眼神帶著好奇。


    他問道:“你繼續說,所以什麽?”


    “所以我在安排建設這片庫區的時候,每一處倉庫,每一道柵欄,每一處圍牆,都用了幹燥的木柴和蘆葦,有許多關鍵的地方,還提前布設了硫磺和火油。隻要我願意,這片庫區隨時都會化為火海……”


    趙瑄看了看中年人身後騎兵的數量:“別勒古台那顏,麻煩你讓部下停手,你們再敢殺人,我隻有一聲令下。到時候,價值數十萬貫的物資全都成灰,至於你們,嘿嘿,縱使馬快,也至少燒死一半人。”


    “那你們得先死!”先前的蒙古那顏怒吼著,又把彎刀指向趙瑄麵門。


    趙瑄懶得再理會他,轉而盯著那中年人看。


    中年人迴頭叱喝了幾句,又帶著幾分驚疑迴身。遲疑半晌,他問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別勒古台?”


    “這不難猜。”


    趙瑄微微躬身:“成吉思汗西征之後,草原上有實權的千戶沒剩下幾個,也裏牙思那顏則是其中的佼佼者。能輕易壓製住也裏牙思,毫無顧忌殺死他部下的,隻有黃金家族的貴人。”


    成吉思汗的異母弟別勒古台點了點頭,又抬頭看看起火的那座倉庫,再看看倉庫前麵空地上,已經咽氣的一個蒙古人,和還在滿地打滾,試圖壓住火苗的另兩個蒙古人。


    他眼裏有怒氣閃動,臉上的刀疤如蜈蚣般扭動數次,最終有些心疼地說了句:“有話好說,這一把火,燒掉太多東西了。”


    在別勒古台視線的盡頭,倉庫後方的深草叢裏,盧五四左右手各抱了一個黑陶的火油罐子,彎腰從一處陰影走到另一處陰影。


    盧五四早年是在草原深處掙紮的漢兒奴隸,兩年前則成了縉山防禦使司下屬的押官,一年前論功升做了從七品的防禦判官。


    不過,他這個判官與眾不同,名義上負責毛氈生產和販賣,實際上經常孤身潛入草原,或者偵察蒙古人的內情,或者捉殺有罪之人。


    這片庫區從興建到擴建的每個環節,盧五四都曾參與或者旁觀,所以他在庫區裏走動,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熟悉。


    兩個罐子都不小,每一罐都起碼裝了二十斤的火油,加起來抵得盧五四小半的體重。盧五四沒什麽力氣,環抱著罐子走了幾步,就唿哧唿哧喘氣,滿頭大汗流淌。


    夕陽西下,火舌躍動,光影錯落變幻。明明盧五四的腳步不算輕捷,動作也不快,偏偏他每一步都能讓自己落在陰影裏,落在高草和蘆葦的掩護之下。


    到了某些開闊區域,他又似提前預算過那樣,一步出去,就踏進了人工挖掘的溝渠,就此消蹤匿跡。


    庫區的地形並不複雜,可每一點能被利用來掩藏的東西,都恰到好處地發揮了最大的作用,將將掩藏住了盧五四的身形。


    時不時有蒙古騎兵奔馳來去,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這座位於昌州舊地的庫區,是趙瑄打算用來滲透草原的中樞,還動輒存放巨額物資。庫區裏至少有三成的物資是漢兒商賈的,還有兩成,則屬於縉山方麵官營的生意。真出了祝融之災,莫說趙瑄了,招討使仇會洛都得發愁。


    因為這個緣故,庫區建設的時候就特別注意防火,水渠都額外挖了四五道,每一座大倉之間的距離也專門測算過,就為了防備萬一時火星蔓延。所以,什麽事前做了縱火的準備,完全是趙瑄在虛張聲勢。


    至於什麽提前布設硫磺和火油,更是胡吹大氣了。


    方才一下子縱火點著倉庫的,就隻是盧五四一人。這會兒他則忙著潛到另一座倉庫,以備趙瑄繼續胡吹大氣,他則繼續配合著放火。


    沒過多久,盧五四就趕到了另一處倉庫,閃身進了道隱蔽的側門。


    倉庫一角,光線陰暗,周圍又堆著高高貨物,外人全然難以發現。盧五四鬆了口氣,張開雙臂,咚咚兩下,罐子落地。他擦了擦汗水,隻覺血腥氣撲鼻,這才發現自己兩掌都是血,所以方才攏著罐子的時候特別費勁。


    我沒受傷啊,血是從哪裏來的?


    盧五四低下頭,想了想,覺得應該是在前一個倉庫暗算某個蒙古人時,不小心濺上的。那蒙古人當時還沒死透,這會兒倉庫熊熊火起,他應該被烤熟了。


    盧五四滿意地擦了擦手上的鮮血,眼中若隱若現的殺氣一閃。


    他踏著堆放的物資,爬到倉庫頂端的橫梁。建造倉庫的時候,出於通風幹燥的目的,在牆頭高處開了許多氣窗,他選了一個能夠看到趙瑄的適合角度坐定,嘴角露出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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