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番外(二)


    陸沉與顧延之素無交情,隻聽說他是江南顧家人, 那個素來清高, 恃才傲物的顧氏一族的子弟, 什麽時候也會覥著臉蹭飯了?


    雖然這般想著, 口中卻應道:“顧大人不嫌棄, 本世子自是不會吝嗇一頓齋飯。”


    顧延之微微頷首,“顧某謝過世子爺。”


    他二人寒暄了幾句,一旁,沈眠正百無聊賴地拿著狼毫在紙上胡亂塗畫,見他們聊完了, 便微微偏過頭來,一頭青絲垂落在宣紙之上, 綢緞一般漂亮,烏發襯得肌膚雪白,朱唇似染脂,真真像是畫裏走出的仙人。


    那二人俱是一愣。


    沈眠好似並未覺察一般, 扔下狼毫,哼道:“我當你們要談論到明日, 一頓齋飯, 也值當謝來謝去的。”


    他話說得直接,陸沉非但不覺得冒犯, 反而有些好笑,道:“顧大人要同我們一道用膳,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眠奇道:“世子爺坐莊, 怎麽反來問我這個賓客的意見,再者說,我平素仰慕顧大人風采,臨近瞻仰,自是再好不過。”


    他說話時總是帶著幾分散漫,一雙桃花眼含著幾分清淺笑意,即便說著奉承話,也好似在刻意調侃挑逗一般。


    陸沉道:“我卻不知,你對顧大人仰慕已久。”


    沈眠道:“我雖與顧大人素未謀麵,可他的才名卻是早早聽說過的,仰慕他又有什麽稀奇。何況我的事,世子爺總不會全都知曉,是嗎。”


    陸沉微怔,不知他這句話是否意有所指。


    沈眠又道:“顧大人的文章都是妙極,隻是偶爾會叫人不舒服。”


    顧延之問:“這是何故。”


    沈眠笑道:“叫人疑心自己太蠢,才寫不出這等好文章出來。”


    顧延之一愣,遂笑道:“小公子過譽,倒是不曾請教尊姓大名。”


    “我?”沈眠瞅了一眼陸沉,忽而彎唇笑道:“我是世子爺的遠方表弟,顧大人喚我承昕便是,我前不久剛從西北大漠來上京,不曾習得什麽禮數,倒叫顧大人見笑了。”


    陸沉眉頭微蹙,桌案下的衣袖卻被這滿嘴謊話的太子爺給輕輕扯了兩下,他垂下眸,隻瞧見一隻快速收去的素腕纖白,默了默,到底沒拆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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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外祖是鎮西大將軍,家族在西北鎮守邊關多年,遠房表親們的確都是在漠北,這位太子爺的謊話倒也不算扯得遠,隻是眼前的少年一身嬌貴之氣,唇紅齒白,跟一尊精雕細琢打磨的玉石玩偶一般漂亮,哪裏像是荒漠長大的兒郎,倒像是天池瑤台裏掉下的金仙。


    顧延之似乎也不曾料到他是這個身份,道:“曾聽聞西北氣候艱苦,承昕倒是更像江南人士。”


    沈眠道:“我自小身子弱,家中嬌慣得厲害,不曾吃過什麽苦頭,雖瞧著不像西北人士,性子卻是繼承了大漠的粗獷,若是言辭有得罪的地方,還請顧大人莫要跟我計較。”


    顧延之道:“怎麽會,承昕純然率性,實在討人喜歡,你不嫌顧某木訥就好。”


    “論起木訥來,世上又有誰及得上我表哥?連他我都忍受得了,何況旁人。”他瞥了一眼陸沉,成功見他黑了臉,更覺得有趣。


    陸沉道:“承昕瞧著似乎不餓,這頓齋飯我看不吃也罷。”


    “瞧瞧!怎麽你竟當真了,我以後可不敢同你開玩笑了,顧大人,你評評理,哪有不讓人用膳的?”


    說著,他扯著陸沉的衣袖,“世子爺,我肚子叫喚了,你聽見了嗎?”


    陸沉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這位太子殿下嘴上示弱,卻分明是有恃無恐。


    他原是不想配合他。


    可……


    似乎又極難拒絕。


    他沉默片刻,道:“……隨我來。”


    沈眠展顏一笑,道:“原來表哥是口硬心軟的,我從前竟是錯怪你了。”


    他口口聲聲都在揶揄人,陸沉停下步子,迴眸望著他,“既是在佛寺裏,就少說幾句,當心日後入拔舌地獄。”


    沈眠彎唇一笑,靠近他耳邊,輕聲低語道:“世子爺~我可經不起嚇唬,嚇出病來,我可是要找靖王爺告狀的。”


    他這話說來蹊蹺,如今上到朝臣,下至百姓,誰不知道靖王爺狼子野心,對龍椅虎視眈眈,他這個最礙事的東宮太子,卻說要找逆臣為自己撐腰,陸沉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


    “你隻管去告。”


    沈眠道:“你父親若是敢維護你,我就讓父皇去治他。”


    他幾乎是貼在陸沉耳邊說話,熱氣直接噴灑在男人耳廓裏,惹得陸沉心頭一驚。


    沈眠笑道:“瞧,你還是怕了,臉色都變了。”


    陸沉:“……”


    他哪裏是怕了,分明是因為……


    “我沒有。”


    “分明有!”


    顧延之家教甚嚴,所往來之人皆是謹守禮數,從不曾和旁人這般親昵過,見此情形,心中竟有些羨慕。除了羨慕,似乎還有一絲隱約的嫉妒。


    僧人早備好齋飯,桌案上幾道素齋,雖不夠精致,卻是用了心的。


    沈眠的確是餓了,接過陸沉遞來的碗筷,便開始用膳。


    用過膳,又上了一壺清茶。


    品茶時,聽他們二人談論起來,沈眠才知道,原來顧延之來自江南顧家。


    顧氏一族是江南一代的世家大族,祖上是做過帝師的,在南方很有聲望,即便在上京,天子腳下,“顧氏”二字也極有分量,如今在朝為官的官吏一半都是顧家門生,真可謂桃李滿天下。


    陸沉抿了一口茶水,冷淡道:“顧家人向來遠離朝堂,從不入仕,顧大人倒是個例外。”


    顧延之道:“顧家祖訓並非不準後世子孫入仕,人各有誌罷了。”


    陸沉將杯中茶水飲盡,眼底一片晦暗,什麽時候入仕不好,偏在這個時候。


    今上久病不愈,外界傳聞已經時日無多,朝局眼看就要大亂,向來與世無爭的顧家,偏要在這個時候插一手,實在叫人琢磨不透。


    沈眠隻當聽不出他二人的交鋒,輕抿一口茶水,微微蹙眉道:“這茶有些苦,我不喜歡。”


    話音才落,眼前便多了兩塊點心。


    那兩人手裏各自拿了一塊桂花糕,遞到他麵前。


    “去去苦味。”陸沉道。


    顧延之停頓片刻,終是將手收迴。


    沈眠道:“我不喜歡吃甜。”


    他避開陸沉的手,自顧飲了一口清水,才把那苦味衝散,抬手將剩下半盞苦茶倒進爐火中。


    “這茶是無塵大師珍藏的西域雪芽,一兩值千金,尋常人想喝都喝不到,竟叫你給糟蹋了。”陸沉道。


    沈眠道:“在愛茶人的眼裏,它自是值錢,可我不喜歡它,它在我這裏便一文不值。”


    陸沉沉吟片刻,道:“你說的有理。”


    顧延之亦道:“的確如此。”


    沈眠便彎唇一笑。


    就像原主並無野心,可惜生在帝王之家,不爭不搶就是罪過,又沒有自保的手段和能力,最終被亂臣賊子,以及那些打著為國為民的清流們逼迫而死。


    因為沒人在乎他,所以他就像這杯被傾倒的苦茶,一文不值。要想改變原本的生命軌跡,就要成為這些人的心頭好,掌中寶,這樣,就算他什麽都不做,多的是人嗬護愛惜他。


    就算他是哥兒,在這個時代不能繼承祖業,更不能繼承大統,可那又如何,隻要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舍不得讓他死,那就永遠都是個秘密。


    富貴小跑進來,嘴裏高興地嚷道:“公子,公子,您的名冊入選了!方才前院貼了告示,雖排在最末位,可今日遞名冊的,都是上京城有名頭的文士,這可了不得!”


    沈眠一喜,剛站起身,又故作矜持地坐下,哼道:“這有什麽,本公子被選中可不是理所應當的麽,值當你這樣高興?”


    富貴嘿嘿直笑,道:“這是自然,我們公子自是了不起,萬中無一,人中龍鳳!”


    沈眠受用得很,擺擺手,讓他退下。


    一旁,陸沉擰眉道:“丹青宴上人多。”


    這是擔心他被認出來的意思,沈眠笑道:“無妨,我就喜歡熱鬧。”


    “你當真要去。”


    沈眠道:“莫非表哥擔心叫我搶了風頭?我不過排在末等,你倒不如叫顧大人好生讓著你,或許就能奪下頭名了。”


    陸沉還要再勸。


    顧延之道:“比試書畫罷了,承昕雖然身子弱,可不至於是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世子爺何必過分拘束他。”


    沈眠道:“還是顧大人講理。”


    陸沉冷笑一聲,道:“我不阻攔,你不要後悔便是。”


    太子殿下偷溜出宮,叫人瞧見,到時候風聲傳進宮裏,這小祖宗難免又要受一番責罰,原本這儲君之位就坐的不穩,如今又給自己找麻煩,叫人越發為他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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