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篷船順著秦淮河往右繞去,武定橋看不見了,張原是滿懷離別的惆悵,張岱卻是按捺不定很快活的樣子,而且欲言又止,明顯是想讓張原問他,張原就問:“大兄,李雪衣和你說什麽了,大兄這麽快活?”


    張岱壓低聲音道:“雪衣姑娘方才對我說‘當為宗子相公媒’——”


    張原不明白:“這是何意?”忽然一拍額頭,瞪眼笑道:“大兄,大兄!”


    張岱見張原明白了,樂不可支,說道:“去年初見,我就心愛之,因年幼,不忍言,此番再見,那種嬌聲宛轉,軟媚著人,讓我心癢難熬,雪衣姑娘答應為我養著她,明年或者後年,我再來迎娶。”


    張原搖著頭笑,大兄風流,這是蘿莉養成啊,說道:“難怪我看那李蔻兒頻頻拿眼看你,原來已有奸情。”


    “胡說。”張岱笑道:“我真是一夜衣不解帶侍候李雪衣,當然,李蔻兒也在邊上——”


    張原道:“是在同一張**吧。”


    張岱大笑:“介子神算,什麽也瞞不了你,真是在一張**,衣不解帶也是真的,天那麽冷,不上床焐一下豈不凍壞了我,就說了一夜的話,但不及於亂。”


    張原說了兩個字:“神往。”


    ……


    雪後放晴,日色朗朗,止馬營碼頭上,高高矮矮立著一大群人,四條船靜靜泊在岸邊等待起航,分別是張原的船、範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還有阮大铖的船,張原從紹興出發同行的是六位舉人,到嘉興、到蘇州。現在到南京,聚起了二十四人。都是翰社社員,除了範文若、文震孟、焦潤生、羅玄父四人是前科舉人外,其他二十人都是乙卯新科舉人,那種勃勃英氣是困於場屋多年的士子所沒有的,功名富貴當然要求,但建功立業、流芳後世的雄心壯誌這時也是有的,當然,很多人的理想和誌向會在此後一次一次的落第中被消磨,會在官場傾軋紛爭和利欲熏心中被改變——


    不知為何,張原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杭州小景徽臨別對他說的話。小景徽說:“張公子哥哥你可不要變得太多哦。還是這樣子最好……”


    張原心道:“我不會變,我會堅持自己的理想並一步步使之實現——”


    “介子兄,宗子兄。”


    碼頭上有人朝這邊船頭高聲叫著,人多,看不清是誰。聽聲音似是琉球王子尚豐,張原和張岱朝人群揮手,待船泊下,便跳上岸去,隻聽焦潤生叫道:“宗子、介子,到這邊來,家父在此。”


    人群讓開道,張岱、張原走過去,就見須發如銀的焦竑立在一頂帷轎邊。焦潤生、羅玄父等人隨侍左右,焦竑笑嗬嗬道:“今日晴朗,就來河邊為你們送行,盼春春闈捷報早傳。”


    張原與焦老師說了幾句話,琉球王子尚豐和他的兩個伴讀侍臣林兆慶和蔡啟祥擠過來了,恭恭敬敬向焦竑行禮。焦竑不認識這琉球王子,對張原道:“是你的友人嗎,你們自說話,我再叮囑潤生幾句。”


    張原便與尚豐寒暄,尚豐埋怨道:“介子兄到了南京也不告知在下一聲,差點錯過。”


    張原致歉:“實是行程匆匆,也不知道尚兄還在國子監。”


    尚豐神情有些悲傷,說道:“在下明年初就要歸琉球,不知與張兄還有沒有再見之期!”


    張原知道尚豐的痛苦,鹿兒島大名島津氏每年要從琉球征調上千民夫去鹿兒島服役,還要琉球王進貢海魚、熊掌、藥材、礦產,貪得無厭,尚豐雖有不甘奴役驅逐島倭的誌氣,但他不是世子,而且憑琉球自己的力量也無法與島津氏抗衡,聽尚豐說年初他還去了一趟京城,遍訪閣臣和諸部,想得到大明朝廷對琉球的支持,但最終是失望而歸——


    琉球,釣魚島也在那裏啊,但此時的張原也隻能給尚豐一些口頭的安慰,執手道:“弟與尚兄皆風華正茂,豈會沒有相見之期,尚兄珍重。”


    尚豐對自己在南監結識的友人張原極為看重,如張原這般了解琉球並同情琉球的大明諸生很罕見,張原深知琉球對大明在海洋貿易中的重要地位,眼界和見識遠超儕類,尚豐低聲道:“衷心企盼介子兄春闈連捷,早掌閣部,這樣我琉球或許能不受島倭欺淩,世代為大明藩臣。”


    張原也未謙遜,要給尚豐一點希望嘛,鄭重道:“弟與尚兄一起努力。”


    王豐肅、謝久祿、金尼閣這幾位傳教士也過來與張原說話,金尼閣自己背著行李,有點苦修士的樣子,張原的三明瓦船住不下這麽多人,而範文若的船比較空,黃尊素就搬到範文若的船上去,給金尼閣騰出一個小艙室。


    午時初,赴京趕考的二十四位舉人分別上了五條船,岸上送行者齊聲恭祝諸位舉人“春闈奏捷,金榜題名”,五條船陸續離開止馬營碼頭,順流而下,不須半個時辰就出了秦淮河口,匯入長江,頓覺豁然開朗,江麵有十數裏寬廣,兩岸不辨牛馬,凜冽的江風浩蕩而來,船從秦淮河進入長江水道,才讓人感到江河之大,人力渺小——


    阮大铖的船領頭,阮大铖是長江北岸的桐城人,經常往來長江兩岸,其船工對南京至鎮江的這一段水道也熟悉,張岱等人的船就跟在阮大铖的船後麵,順流而駛,掌握好船向就行。


    張原和王炳麟、金尼閣立在船頭,看南岸風景,張原去年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數月,南京風景都未及領略,四百年間山川風景變化是很不小的,王炳麟在南監待了兩年,白下青溪,棲霞牛首,這些地方都遊玩過,指點南岸那一脈高崖道:“介子。金司鐸,兩位請看。那是直瀆山,再看那突兀於江中的奇峰,便是燕子磯,萬裏長江第一磯,為金陵登臨之名勝。”


    船從燕子磯下過時,因江流被燕子磯逼仄,水流洶湧,船行甚速,寒風凜冽,張原幾人不敢在船頭站立觀景。迴到艙中坐定。


    天主教徒飲食方麵沒有多少禁忌。隻禮拜五不能食肉,還有大齋日要餓肚子,其餘葷腥不禁,今天是萬曆四十三年冬月初四,金尼閣對張原說是禮拜三。在船上用罷午餐,張原、王炳麟與金尼閣圍著火爐討論曆法,金尼閣果然是精通曆法的專家,張原雖然不精通,但隻要金尼閣一說,他都能很快了解並掌握,這讓金尼閣驚歎,金尼閣有些觀點是錯誤的,比如托勒密地心說。張原就問:“我聞泰西波蘭國有學者名哥白尼,有日心說,金司鐸了解嗎?”


    金尼閣頓時象被蠍子蜇到了一般,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那是魔鬼邪說,敝人深惡痛絕,敝人毫無了解。也無意去了解。”


    張原一笑,無意與金尼閣辨日心和地心,日心地心都是錯,這些讓伽利略去辨吧,他更關心的是《泰西水法》和艙內的那兩支燧發槍,但金尼閣反而追問他是從哪裏知道哥白尼和日心說的,張原就說是從一本泰西人的書上看到的,金尼閣連連搖頭,說:“這等異端邪說不知是誰帶到貴國的,十分有害,張公子絕頂聰明,萬萬不要受那異端邪說蠱惑,敝人從法蘭西帶來的都是開卷有益的書籍。”說著,從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大疊拉丁文書籍,關於天文曆法的書籍最多,有《推曆年瞻禮法》、《簡平儀說》、《黃赤距度表》,關於人體生理的有《人身概說》,還有很多宗教書籍是張原不感興趣的,張原揀出一本《意拾諭言》問金尼閣這是什麽書,金尼閣隨口就講了書中的一則故事“農夫與蛇”……


    張原微笑傾聽,心道:“這不就是《伊索寓言》嘛。”想起徐光啟與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之事,便提議道:“金司鐸,舟中無事,不如你我二人合作,把《推曆年瞻禮法》、《黃赤距度表》、《意拾寓言》這幾本書翻譯成漢文,由我翰社書局刊印發行,如何?”


    金尼閣喜道:“敝人正有此意,一直尋覓不到智慧開通的~~書書網.shushuw-更新首發~~儒者,張公子極是合適,簡直是天造地設。”


    金尼閣非常愉快,金尼閣最欣賞利瑪竇,他奉羅馬教廷之命來大明就是為了整理利瑪竇的遺稿,金尼閣認同利瑪竇的傳教策略,認為要讓大明百姓接受聖教,首先要傳播西方科技——


    “但此去北京不過一個半月,恐怕連半本書都翻譯不了,張公子即將參加會試,不容三心二意,待考試後再約時間合作翻譯,如何?”


    當年徐光啟與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六卷用了兩年時間,所以金尼閣的考慮不無道理。


    張原道:“《推曆年瞻禮法》繁難,那就先從翻譯《意拾諭言》開始,嚐試一下難易。”


    金尼閣欣然應允,待張原磨好墨、鋪開紙,他便翻開那本精裝的《意拾諭言》,用他那尚不純熟的大明官話逐字逐句講了第一則諭言“狐狸和葡萄”……


    金尼閣這是直譯,拉丁文與漢語差別實在太大,金尼閣尚未學貫中西,譯得磕磕絆絆,佶屈聱牙,心中很是慚愧,自知與利瑪竇的中西文修養相去甚遠,生怕張原皺眉嘲笑,然而張原卻是筆不停書,等他講完這則“狐狸和葡萄”,過了不到半刻時,張原擱下筆,將那張紙遞過來:“金司鐸請看,這樣譯可否?”


    金尼閣接過來逐字誦讀:“狐與葡萄——昔有一狐,見葡萄滿架,萬紫千紅,累累可愛,垂涎久之。奈無猿升之技,不能大快朵頤。望則生怨,怨則生怒,怒則生誹,無所不至。乃口是心非,**曰:‘似此葡萄絕非貴重之品、罕見之物,況其味酸澀,吾從不下咽,彼庸夫俗子方以之為食也。’此如世間卑鄙之輩,見人才德出眾,自顧萬不能到此地步,反詆毀交加,假意清高。噫,是謂拂人之性,違心之談也。”


    金尼閣讀完。目瞪口呆,張原的譯文比拉丁原文還精彩。並且略有發揮,這就好比臨摹勝過原作、山寨壓倒正版,金尼閣搖頭歎道:“張公子之才,敝人生平僅見,敝人能與張公子合作翻譯,真是蓬蓽生輝。”


    “蓬蓽生輝”一詞用得不恰當,張原善意提醒,金尼閣也是虛心受教。


    這日下午,金尼閣和張原用了兩個時辰合作譯出二十則諭言,這本《意拾諭言》裏總共一百八十多則寓言故事。照這樣的進度。一天翻譯四個時辰的話,那隻要五天就能完成,金尼閣對這樣的神速感覺象是在做夢,他把這個歸之於天主的奇跡,張原的出現。就是天主示現的奇跡——


    天色暗下來,聽得前麵船上的人銳聲喊道:“鎮江到了,鎮江到了。”


    南京離鎮江水路一百六十餘裏,這順風順水,一個下午就輕舟而過,照先前約定,他們將在鎮江過夜,明日一早渡江往揚州。


    五條船相繼泊在北固山下,新月如眉。早早就掛在中天,山頂上有前日留存的薄雪,映著月光,噀天為白,江濤吞吐,白霧彌漫。景致頗奇。


    張原站在船頭,仰望北固山,心道:“這便是梁武帝所稱道的天下第一江山,辛棄疾的‘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也是在這裏,那邊是金山和焦山,三山呈鼎足之勢。”


    “介子,用了晚飯沒有?用過了,好,我們去金山寺一遊。”


    張岱在那邊船上叫,張岱是最喜遊玩的,昨夜沒睡,上船後就一直從南京睡到北固山,被喚起吃了一大碗羊肉餛飩,精神極好,遊興極濃,北固山雖是路過,美景絕不容錯過,阮大铖與他一拍即合,阮大铖船上還有諸般曲藝樂器,隨船的一個侍妾和兩個小廝都能唱戲,阮大铖道:“北固山險峻,夜裏登山不便,而且甘露寺朽廢,我去年來過,無足觀,金山寺卻好,山不高,遊玩也方便。”


    張岱就遍邀諸人去遊金山寺,周墨農、倪元璐、王炳麟、翁元升等人都要去,張原也是珍惜路上風景之輩,欣然願往,傳教士金尼閣聽說是遊佛寺,當然不去,二十四位舉人要去的有十六人,連同婢仆近四十人,集中到阮大铖船上,移舟金山寺下——


    金山是江心島,所謂萬川東注一島中立是也,扼長江水道咽喉,曆來為兵家所必爭,金山寺依山而建,山即是寺,寺即是山,風景幽絕,形勝天然,白蛇傳裏的水漫金山就是在這裏。


    時交二鼓,新月西斜,月光雪色,上下一白,而山巔孤聳的金山塔又是如此肅穆清絕,寺在江心,又是寒冬之夜,除了張岱、張原這一行外,更無其他遊人,眾人經龍王堂,入大雄寶殿,沿途不見寺僧,四周漆靜,隻佛前有幾盞長明燈熒熒照耀,殿外疏疏殘雪,乍看似樹梢漏下的月光——


    阮大铖、張岱命仆人在大殿上盛張燈火,鑼、鼓、鐃、鈸、笙、簫、笛,一時都敲打吹奏起來,阮大铖妝扮成韓世忠,張岱讓素芝扮梁紅玉,就在大殿上唱“韓蘄王大戰金山”,此劇是講韓世忠、梁紅玉夫婦在金山大敗金兀術十萬大軍的故事,很熱血、很熱鬧,鑼鼓喧天,唱腔激昂,把金山寺的老少僧人都驚動了,聚到大雄寶殿探頭探腦來看,見燈火通明,鼓吹如沸,衣裳絢麗,粉墨登場,這些僧眾完全懵了,不敢問唱戲的是什麽人?為何半夜在此唱戲?


    待到梁紅玉擂鼓助戰時,張岱嫌素芝沒有力氣,這樣散漫無力的鼓聲哪裏調動得起士氣,瞥眼看到張原身邊的穆真真,便過來讓穆真真上去演梁紅玉——


    穆真真往張原身後一縮,連聲道:“婢子不會演戲,真的不會演戲。”


    張岱道:“現在不要你演什麽了,也不用唱,你隻上去使勁擂鼓,鼓點越急越好。”


    張原也鼓勵穆真真去,穆真真見少爺開了口,便依言上前,接過鼓槌,使勁擂起來,穆真真善使小盤龍棍,手腕有力而且靈活,很快就掌握了敲鼓要領,“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鼓聲如沸如撼,連大雄寶殿的佛像都震動起來,十萬金兵在這鼓聲中盡喂了長江中的魚鱉……


    闔寺僧眾伸長脖子看,豎著耳朵聽,聽到精彩處,也是擰眉豎目,表情生動,有那濁眼昏花的老僧,一邊打哈欠一邊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


    一劇演畢,已是三更後,阮大铖等人收拾燈火戲具出大殿過龍王堂徑往山下去,圍觀寺僧沒一個人敢上前問訊,麵麵相覷,咄咄稱怪。


    有個老僧膽大,悄悄跟著張原等人到山腳,看著這群人上船,解纜過江,船已行遠,老僧還提著一盞小燈籠立在山腳目送,揉著眼睛,不知這群突兀而來突兀而去的演戲者到底是人是怪還是鬼?


    良久,老僧返迴大殿,殿堂俱寂,那佛前依然隻有那幾盞暈黃的長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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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字大章如約更到,感謝書友們的票票鼓勵,周一了,請求推薦票,推薦票每日都有,投給雅騷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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