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隻是虛掩著,稍微用力一推,聽得“啪”的一聲脆響,兩扇木霍然洞開,謝園丁挑燈籠一照,卻原來門後有一根細樹枝頂著,這樣可免門被風吹開,現在,那根樹枝斷為兩截——


    燈籠光照出去,梅花禪門庭依舊,地上幹幹淨淨,不見任何棄物,走到王微主仆四人借住的那兩間耳房,門也是關著的,輕輕一推右邊那扇門,門開了,房內一片幽暗,顯然沒有人——


    張若曦立在廊墀下不說話,王微的突然離開太出乎她的意料了,通過近來的相處,她對王微頗為喜愛,王微不都已準備好了要做張家人了嗎,還照她說的學龍門賬,以後要幫她管理盛美商號,而她都已經說服母親接納王微了,商小姐那邊也沒什麽阻礙呀,王微為什麽不辭而別?似乎小原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張原清雋雙眉微蹙,從謝園丁手裏接過燈籠,走進王微住過的這間耳房,但見莞席、小案、短榻宛然,這些都是梅花禪耳房原有之物,若不是窗明幾淨和一塵不染的莞席,簡直讓人懷疑是否有人在此住過——


    窗下烏木小案上有一疊紙和幾卷書,張原走近一看,書紙上有三封信,第一封就是給他的,寫著“王微百拜奉書介子相公足下”,第二封是給他姐姐張若曦的,最後一封卻是給商澹然的,奇怪,王微寫信給澹然做什麽?


    張原沒喚姐姐進來看信,他將燈籠插在窗格上,抽出王微給他的信,有兩頁紙,是衛夫人簪花體小楷,字跡清麗脫俗,寫道:“臨書尺素,淚下沾襟,非為離別念君深情。微竹野之性,長同鴻雁,之來山陰也,初未存侍奉巾幘之想隻是思君念君,情不能已,遂而命舟,千裏來訪,褰涉忘勞。何期雨夜昏蒙,兩情相悅,蒙君不棄允歸張門,乃知天地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非虛語也。午夜夢迴,清輝透隙,花影姍姍,念昔‘懸崖孤蘭,一朝有托,豈不欣喜?然前日君言商小姐見招,不免中心忐忑俗雲近鄉情怯,或可擬心情之萬一。轉念此來,莫非冒昧?君成婚在即,又逢秋桂子之年,微何敢亂君之心耶。與其太急,莫若緩之,微今去也,為決絕,乃為他日更好相見。請君記取梅花禪夜語,漢樂府有‘山無陵天地合,句妾之心,亦如是。今往依鬆江眉公,與陸夫人家亦近,《龍門賬》自會勤學不敢荒廢,若有疑難,當寄書相詢君當有教我。徐文長集子已抄畢,手稿俱在,君且收拾,其畫作二幅,高邁不羈,微甚愛之,暫攜去,他日歸還。商小姐處,微亦婉轉解釋。不盡——”


    “這女郎真是蕙質蘭心啊,這樣也很好,不然的話又娶妻又納妾的確有些急——”


    張若曦的聲音在張原腦後響起,她站在張原身後把王微的信都看了,這時取過王微寫給她的信,輕哼一聲道:“稱唿我陸夫人,倒是客氣得很,不知道應該叫姐姐或者姑奶奶嗎—”


    張若曦說話輕快,先前不悅之意早已煙消雲散,看了信,說道:“王微說待我迴青浦她就過來幫我理賬,這好極了,我正愁沒有貼心人幫襯,要知道,那盛美商號你可是占了一半股份的,你倒好,就給銀子別的什麽也不管,全要我來操持,甩手掌櫃啊——”


    張原沒注意姐姐說些什麽,他盯著信上“請君記取梅花禪夜語”這一行字,那女郎殷殷細語猶在耳畔:“所以說不用著急,反正,反正我是等著你的——”


    “要入張家門,要做張家人,不學何以立足?”


    張原深悔自己沒有多陪一下王微,這幾日送往迎來固然是忙,但也不至於就抽不出一點時間來看一下王微,這在他也是有點顧忌,王微聰明,察覺出他的顧忌,所以幹脆離開,免得張原背負娶妻之前就納妾的好色名聲,而且王微對這時候與商澹然見麵也很有顧忌,思來想去是等商澹然進了張家門後、等張原參加了鄉試後再說,這女郎可謂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而且行事也果斷,馬湘蘭的養女果然是有一股俠氣張原收好信,對武陵道:“小武,你趕緊迴去叫來福、石雙幾個到運河碼頭打聽,看王微四人是乘哪條船去的杭州,查明白了立即來迴話。”


    武陵答應一聲,跑著去了。


    張若曦問道:“小原,你要追王微迴來?”


    張原道:“不是,我要送些盤纏給她,不能總讓她搭別人的船。”


    張若曦點頭道:“說得是,她現在已算得是我張家的人,自當愛護,王微現在想必也拮據了。


    張原捧了徐渭的手稿和王微的手抄稿,和姐姐張若曦迴到東張宅第,張若曦代他去向母親呂氏解釋王微為何離開山陰,張原在書房裏給王微寫信,寫好後又給商澹然寫了一封信,準備明日一早讓人送到會稽去—


    穆真真也在書房裏給她爹爹穆敬岩寫信,聽說王微突然走了,很是驚訝—


    兔亭悄無聲息地在門邊探出頭:“少爺,太太叫你上樓說話。”


    張原上到南樓,見二老雙親並排坐在那裏,父母雙全,多麽好啊,張若曦坐在母親呂氏腿邊的繡墩上,笑眯眯看著他——


    清瘦健朗的張瑞陽坐在那腰杆挺直,板著臉道:“張原,你在南京國子監讀得好書!”


    張母呂氏忙道:“不要嚇他,多好的孩子,嚇他做什麽,有話好好說。”


    張瑞陽也知道兒子大了,連名滿天下的鄒元標、高攀龍都對兒子讚賞有加,這些日子在街上遇到本地鄉紳,都尊稱他為“玉泉先生”,極是敬重,他當然明白自己是父因子榮,所以這時板著臉訓斥了兒子一句就無以為繼了,正好老妻解圍,便道:“好了·我不說,你來說,張原一向都是你教的。”


    張母呂氏便笑道:“難道我教得不好嗎?”


    “好,好。”張瑞陽笑著搖了搖頭·起身到隔壁去看陸韜教履純、履潔兩兄弟念書——


    張母呂氏招唿兒子坐下,問了好些王微的事,說道:“這女子不錯,識進退、知禮法,原兒你是要派人送盤纏給她嗎,娘這裏有二十兩銀子,你拿去。”


    伊亭便捧出四小錠銀子來——


    張若曦笑道:“小原有錢·娘不要再給他銀子。”


    張原卻已把銀子抓在手裏了,說道:“母親賞賜的,兒子等下在信裏添一句,王微定然歡喜感激。”


    聽到武陵在天井邊叫“少爺,少爺”,張原便道:“母親,兒子先下去了,小武他們應該有王微的消息了。”


    張原下了樓·武陵迎上來道:“少爺,查到了,王微姑四人是昨日午前乘夜航船去的蕭山·船主叫施老七,那夜航船是三十人座的,從山陰至蕭山,三天三夜往返。”


    張原心道:“修微真是雇不起單獨的航船啊,這到了蕭山還要轉乘去杭州的船,到了杭州還要轉,這一路實在太辛苦了。”便讓穆真真取了五十五兩銀出來,走到前院,叫過來福,把七十五兩銀子交給來福·讓來福莫辭辛苦,連夜乘船趕去杭州,到西湖北路嶽王墳後找一個名叫徐安生的女子家,王微應該會在徐安生處歇腳,——


    徐安生是蘇州名士徐季恆之女,能詩善畫·嫁給杭州邵氏,因失行被逐出邵家,就居住在嶽王墳後,王微去年遊西湖時與徐安生結識,訂為姐妹,張原曾聽王微說起過這事,張原讓來福找到王微就把書信和七十銀子呈交,又特意叮囑說其中二十兩銀子是他母親呂氏給的—


    來福的優點就是肯吃苦,當即連夜動身去了。


    次日一早,張原親自去會稽,把他和王微寫給澹然的信一起交給商周德送進去,也順便向內兄商周德解釋了一下,商周德道:“這樣也好,這事就以後再說吧。”


    五天後,也就是三月二十三,來福風塵仆仆迴來了,一見張原就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上,說道:“少爺,來福找到王微姑了,若不是趕得急,王微姑就要離開徐家了,那可就不好找了。


    張原甚喜,誇獎了來福幾句,展信來看,字裏行間,王微顯然極快活,這不是七十兩銀子的事,而是張原牽掛著她。


    轉眼就進入了四月,初五這日,黃尊素從餘姚來到山陰,有一個六、七歲的男童跟在他身後,形影不離,黃尊素是趕來為宗翼善賀喜的,黃尊素雖與宗翼善結識不久,但對宗翼善的才學極是欣賞,對張原幫助才高命蹇的宗翼善深表敬佩,黃尊素對宗翼善、張原二人道:“我把犬子也帶來了,做喜童如何?”


    紹興婚俗,婚禮慶典要身體健康、眉清目秀的八歲以下男童,人數越多越好,圖的是多子多福的吉利喜慶——


    這男童狹長臉,尖下巴,目光清亮,眼神有著尋常兒童所沒有的沉靜,與其父黃尊素一樣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


    張原忙問:“令郎何名?”


    黃尊素側頭看著兒子,很欣慰的樣子,說道:“名宗羲,小名麟兒,今年六歲——宗羲,向兩位世叔見禮。”


    黃宗羲,這便是思想深邃、學際天人的黃宗羲,嗯,這時才六歲。


    今天應該是雅騷月票最多的一天,非常感謝書友們的支持,小道本想努力多碼一些,可遇到了攔路虎,為王微擬的那封信費了我很多時間,可是慚愧得很,小道才疏學淺,擬的這信遠不能展現王微才情,翻閱柳如是尺牘對比一下,更是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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