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示意薛童買了一些桂花香糕、蜜仁糕,還有半斤草莓,薛童又對那老廟祝道:“老神仙,我家公子想借你這廟裏歇個腳,請行個方便。 ”


    老廟祝道:“好說好說,公子請便。”


    王微便上到城隍廟左麵那座木樓,這座木樓她曾聽張萼說起過,前年元宵龍山放燈時有無賴子攜姣童在此引誘好男風者,不過這時卻是一座空樓,王微吃了幾塊桂花香糕,倚欄居高臨下看著山道轉折的方向,心想:“我站在這裏,介子相公上山我就能看到。”


    清晨山道寂寂,有幾隻鳥雀在蹦跳啄食,朝陽照射過來,青白的石階、嶙峋的山石、石縫間掙紮出來的青草、羽毛斑斕的鳥雀、零散開放的野花……月光讓景物朦朧成水墨色,陽光卻是讓一切顏色都鮮活起來——


    王微含笑看著這一切,也沒有刻意去追想,但昨夜與張原說的某一句話、某一個動作或神態會油然浮現出來,讓她滿心都是快活——


    應該是辰時初了,山道上的鳥雀忽然驚飛而起,有人上山了,先是兩個婢女,捧著布囊,緊跟著轉出山道拐角的是一對少年夫婦,男的一襲青衿,女的淡妝素雅,攜著手拾級上山,很恩愛的樣子,這夫婦身後還有兩個健仆,提著食盒——


    這一行六人徑至城隍廟前,那老廟祝也是熱情招唿,一個健仆向老廟祝買了一小壇黃酒,說要在廟裏歇腳,老廟祝已忘了先有一個少年書生進去了,就是沒忘他也不管,說道:“好說好說,賢伉儷請便。”


    左邊空樓上的薛童口裏嚼著蜜仁糕,含含糊糊道:“微姑,有人上來了。”


    王微道:“沒辦法,今日這山上定是人滿為患——記牢了,叫我公子。”


    樓板響,一個垂髫婢女先上來了,見到王微,“啊”的一聲,忙迴頭道:“小姐,已經有人在了。”


    另一個婢女隨後上來,看了王微主仆一眼,給先到的那個婢女使個眼色,那婢女就不作聲了,那對少年夫婦走上樓廊,那淡妝少婦側過身不與王微麵對,那青衿公子向王微作揖,睜大眼睛笑了笑,卻沒說話,挽著少婦的手走到樓廊另一端——


    王微還了一禮,心裏大為驚奇,她看人是很有眼力的,第一眼就覺得這青衿公子是女扮男裝,再看其行步的姿勢,是裹腳的,和她一樣裹的是揚州小腳,拇趾未拗折,對走路影響不大,但細心觀察,裹了揚州小腳與不裹腳的走路步態還是有一些差別的——


    王微心道:“那少婦的確是少婦,含著淡淡哀愁,看上去似乎比這女扮男裝的青衿公子還大著幾歲,這青衿公子不會超過二十歲,這二人容貌頗為相似,應是姐妹——姐妹扮作夫婦來遊山,真是稀奇!”


    一個健仆搬來兩把椅子,請這對假風虛凰坐,然後叉手立在樓廊中間,當作肉屏風隔開王微的視線。


    那椅子是廟裏的,薛童也下去搬了一把交椅來讓王微坐,這廟裏的交椅是黃檀木的,很沉,那兩個健仆見這麽個披發小童能搬這交椅上樓,都頗驚訝,又見王微姣美無比,兩個健仆交頭接耳道:“那邊那位書生也是女扮男裝吧?”


    “該不會是孌童吧?”


    “不好說——”


    王微耳聰目明,這兩個健仆雖是盡量壓低聲音,還是被她聽到了,冷“哼”了一聲,二仆立時噤聲,裝作若無其事看山景。


    王微心道:“什麽叫‘也是女扮男裝’,這樣看來那青衿公子是女郎確定無疑了。”


    聽得樓廊那端的淡妝少婦輕聲道:“等下還有人上來怎麽辦,人太多我可不習慣,要不我先迴去了。 ”


    那青衿女郎故意裝著粗嗓門道:“怕什麽,有為夫在。”


    那少婦輕笑著“啐”了一聲,低聲道:“你可別裝得太過火。”


    那青衿女郎道:“何妨,沒人認得我們。”說這話時,眼睛朝王微這邊瞟過來,王微坐在交椅上,象男子那般架著二郎腿,十指互扣搭在膝蓋上,那青衿女郎覺得王微這抱膝姿勢很有男子的儒雅,便也學樣架起二郎腿,那少婦白了她一眼,說道:“你昨夜作的那首‘雨中桃花’還未完篇,現在可以續完。”


    王微聽說要作詩,更是疑神靜聽,聽得那青衿女郎說道:“昨夜作了四句——寒風微透入淒清,過雨夭桃色易傾。鶯濕羽衣憐豔冶,苔傷花影譜心旌——”


    王微大吃一驚,青衿女郎這首詠雨中桃花詩嫻靜有高致,詩格甚高,所謂詩格,就是指詩人的素養,素養高學做詩即便有不工之處,但那高華氣象就非俗品能比,王微心道:“這青衿女郎何許人也,看年齡也和我相仿,這詩作在我之上,山陰城真是出才子才女啊。”


    聽那青衿女郎吟哦半晌,後四句續成:“——飛煙乍掩爐峰失,新草萎殘曲徑煢。拾得落雲天已暮,遠林遙聽墮春聲。”


    王微忍不住讚一聲:“好詩!”


    那青衿女郎轉頭看來,瞪眼笑道:“兄台過獎。”


    聽得那淡妝少婦輕咳一聲,應是警告這青衿女郎不要與他人搭腔,那青衿女郎也就正襟危坐,不看王微這邊了,王微心道:“這女郎應該就是本地人,‘飛煙乍掩爐峰失’,這爐峰應該就是指會稽山的香爐峰——”又想這青衿女郎笑起來好可愛,眼睛睜大,好奇的樣子——


    辰時三刻,陸續有人上山了,方巾襴衫,三五成群,高聲談笑,意氣風發,從城隍廟前過,沒有說要歇腳的,徑往蓬萊崗而去,聽口音,金陵、杭州、鬆江、桐城的都有,絡繹不絕,靜謐的龍山喧鬧起來——


    王微目不轉睛望著山道,盼著張原的身影出現,這時,原本絡繹不絕的上山士子忽然截斷,山道上好一會不見有人上來,王微就知道張原要來了,果然,笑語聲中,張氏三兄弟聯袂轉過山道,張萼居左,張岱居右,居中的張原生員服飾,身形挺拔,溫文爾雅,一邊上山一邊轉頭與身後的人說話——


    王微善於察言觀色,她發現張原與人說話有個特點,那就是格外專注,都是溫和地望著對方,很仔細地聽,一般很少打斷插嘴,這樣會讓對方覺得張原很看重他,張原的翰社能聯絡這麽多社員同仁,張原的名聲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每個與張原善意接觸的人都會覺得張原值得深交——


    王微心道:“張社首很有魅力呢。”這樣想著,唇邊含笑,覺得特別驕傲,她倚著樓欄,在楹柱間露半張臉,看著張原一步步上到城隍廟邊,盼著張原也向老廟祝買些果食,她好多看張原兩眼,女子動情真是神魂係之——


    但張原隻向那老廟祝招唿了一聲,足不停步走過,就在此時,王微看到張原抬頭向城隍廟左邊空樓這邊望過來,王微的心驟然“怦怦”大跳起來,以為張原會看到她,然而張原沒發現她,根本沒往這邊留意,卻是在看那青衿女郎,向那女郎微微點頭致意,便即轉頭與張萼說話——


    王微心一沉,再看樓廊那端的青衿女郎,憑欄而立,望著張原一行走過,半晌不動,聽那少婦道:“別看了,早走過去了,莫讓別人看到你。”


    王微心想:“難道這青衿女郎便是介子相公的未婚妻商小姐?嗯,應該是了,商小姐家在會稽,知道介子相公今日要大會翰社同仁,就先在這城隍廟等著,介子相公定然是知道這事的,所以二人才會四目相對,那少婦應該是商小姐的姐姐——”


    認定那青衿女郎就是商小姐,王微心裏有些失落,不妄自菲薄,論容貌,這位商小姐應是遜色於她,但其笑起來的樣子很迷人,可以想象得出介子相公一定很喜歡商小姐的笑,論才學,從方才那首“雨後桃花”詩可看出商小姐至少在詩才是在她之上,這樣一比較,她真是半點優勢都沒有,以後進了東張的門,她如何能留住張原的寵愛呢?


    女郎王微患得患失起來,不住覷看那青衿女郎,樓下山道數百士子魚經貫上山她都視若無睹了,失魂落魄枯坐了半晌,樓板聲響,又有人上來了,先是兩個仆人,隨後是一個五十出頭、紅臉膛、高鼻梁的老紳士扶著一個六十開外、額頭高亮的老儒上樓來,這老儒左腿比右腿短了數寸,左手撐一根短杖,走路有些顛簸——


    王微方才神思不屬,沒看到這瘸腿老儒怎麽上山來的,站起身,正待讓薛童把交椅端去給那老儒坐,那青衿女郎已經讓健仆把她的椅子搬到瘸腿老儒麵前,那老儒作揖道:“多謝。”就坐下了。


    王微就讓薛童把椅子搬去給那紅臉膛老紳士坐,薛童道:“公子你隻管坐著,我去找椅子。”一溜煙下樓去,不一會搬上一個杌子來給那紅臉膛老紳士——


    紅臉老紳士向薛童笑道:“多謝小哥。”又向王微拱拱手,坐在了杌子上,杌子矮小,身材高大的紅臉老紳士坐著稍微顯得有些滑稽。


    這紅臉高鼻的老紳士開口道:“南皋兄何不徑上龍山之頂見張原?”


    王微聽這兩位老士紳提到張原,迷茫的心思收迴來,靜聽這二人說些什麽,瞥眼見那青衿女郎也是認真在聽——


    瘸腿老儒道:“且看張原說些什麽,今日翰社社員大集,他這個社首總要當眾演說的。”


    紅臉紳士道:“這翰社第一次社集聲勢著實不小,竟有四方近千諸生與會,張原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號召力,其誌非小。”


    瘸腿老儒道:“去年臘月東林一夕談,我就知張原有大誌,隻沒想到他這麽快就著手施行,我要看看他對社員說些什麽——”


    紅臉老紳士笑道:“南皋兄真是太看重張原了,遠道而來聽一後輩演講。”


    瘸腿老儒道:“也是遊春嘛,這山陰山道上美不勝收啊。”


    王微想:“聽這二人口氣不小,應是知名大儒,嗯,去年臘月、東林,就是說介子相公去年冬月從金陵迴山陰時在無錫東林書院拜訪了這二人,這二人對介子相公很賞識,這二人是誰?現在主持東林的應是景逸先生高攀龍,這紅臉紳士稱唿瘸腿老儒為南皋兄,南皋又是誰?”


    王微多與江南名士交流,卻一時記不起誰的字號叫“南皋”,晚明士人除了姓名不能隨便改之外,改字的很不少,號更是是興之所至隨便改,所以單聽到一個號是不易知道這人是誰的——


    正這時,忽聽一個宏大的聲音響徹龍山:“自古未有關門閉戶獨自做成的聖賢,自古聖賢未有離群絕類、孤立無與的學問——”


    這城隍左樓上的人一齊露出驚訝的神色,誰說話的聲音能如此浩大?隨即便明日有數百人在齊聲說話,這些人是跟著誰在說話,張原嗎,這就是張社首對翰社同仁的開場白?


    坐在交椅上的瘸腿老儒站了起來,扶著樓欄朝山上望,側耳傾聽,那宏大的聲音如狂風唿嘯,橫掃一切,此時的龍山隻聽到這個聲音:“——然當今之世,風俗不古,縉紳隻講明哲保身,布衣隻求傳食諸侯,在朝為官念頭不在君父,地方官吏念頭不在百姓,士大夫於水間林下,相聚講求性命、切磋德義,念頭不在世道上,如此作為,即有他美,君子不齒也——”


    那紅臉老紳士使勁一拍樓欄,讚道:“此言大善!”


    那浩大聲音道:“……有一鄉之精神則能通乎一鄉,有一國之精神則通乎一國,有天下之精神則能通乎天下,有萬世之精神則能通乎萬世……”


    王微的心戰栗著,這是另一個張原,她不甚理解的張原,昨夜張原還與她禪房對坐,握手細語,而此時,聽著這浩大的吼聲,這針砭時政世事的言語,王微方知張原的心難以把握,卻正因為這樣,王微覺得自己更喜歡張原了,這正是她仰慕追求的世間奇男子——


    浩大的聲音道:“我翰社亦有精神——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願我翰社同仁,冷風熱血,洗滌乾坤。”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冷風熱血,洗滌乾坤——”


    浩大的吼聲在龍山上久久迴蕩,眾口同聲,這會有極大的感染力,好似催眠,從此深深烙在與會諸生的心裏,對他們會有長久的影響。


    瘸腿老儒拐杖敲地,神情激動,大聲道:“景逸兄,聽到這篇翰社宣言,不虛此行吧,我們這就去見張原。”不用人攙扶,拄杖下樓,那紅臉老紳士和兩仆仆人一起跟了下去。


    王微這才知道那紅臉老紳士便是大名鼎鼎的景逸先生高攀龍,卻聽那青衿女郎說道:“高景逸、鄒南皋竟然都來了!”


    那淡妝少婦問:“是東林高顧的高和東林三君之一的鄒嗎?”


    青衿女郎道:“正是,鄒老先生當年廷杖時左腿被打斷了,雖然續接好,但一上年紀,筋骨收縮,那條傷腿就短了一截,就瘸了,這是爹爹說的。”


    王微一直悄坐一邊,這時高攀龍、鄒元標四人下去後,樓廊一空,這青衿女郎和淡妝少婦說話的聲音大了起來,青衿女郎也不裝男子的嗓門了——


    淡妝少婦道:“這二人可是當世大儒,張介子得他二人賞識,倒不用擔心因倒董之事影響仕途了。”


    青衿女郎歎道:“介子師兄說得真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很多時候君王朝廷並不喜歡匹夫有責,因為既然匹夫有責了,那自然就要議論朝政得失、要針砭時弊,這時當政者不喜的。”


    王微暗讚這女郎敏銳,忽然記起她所知的張原未婚妻商小姐幼失怙恃,是兄嫂撫養長大的,這青衿女郎卻提到了“爹爹”,又稱唿張原為“介子師兄”,那應該就不是商小姐,既不是商小姐,那這青衿女郎是誰?


    想起張原方才經過城隍廟下時與這青衿那女郎四目交視的情意,王微就覺得渾身作冷,對於商小姐,她隻有羨慕,不敢起爭競之心,可對這個才氣過人的青衿女郎,她有強烈的嫉妒,還隱隱有一種張原辜負了她的感覺——


    王微站起身,吩咐薛童把椅子搬下去,她自己走到樓廊這邊,向那青衿女郎作揖道:“兄台大才,在下敬服,想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青衿女郎和那淡妝少婦訝然,她二人見王微容貌嬌美、聲音嬌細,顯然也是女扮男裝,青衿女郎還禮道:“敝姓王,兄台貴姓?仙鄉何處?”


    王微愕然道:“我也姓王。”


    青衿女郎與淡妝少婦麵麵相覷,少婦扯了一下女郎的衣袖,那青衿女郎便笑道:“巧遇,巧遇,兄台走好。”


    王微下了樓,默然往山下走去,沒有了那浩大的聲音,龍山依然安靜,走到山路拐角處,王微迴頭望,城隍廟左樓上那兩個女子還在憑欄望著她,那青衿女郎見她迴頭,還衝她揮了一下手,她也就揮揮手,一麵轉下山道,心想:“這女郎姓王,對了,介子相公的老師王思任就是會稽人,這女郎又稱唿‘介子師兄’,莫非是王思任之女?”


    下山時的女郎王微沒有上山時那麽歡快,她感到了情之一字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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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五千字更到,書友們看到小道的努力了吧,小道還想繼續努力,求書友們小小鼓勵一下,投一張月票,沒有月票登錄一下投一張推薦票也很好,明天繼續更新五千字大章,求票票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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