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拙政園雅集,馮夢龍與其兄馮夢桂都來參加了,馮夢龍是春風得意,侯慧卿昨天夜裏就已到了他宅中,那流芳館的鴇母王六媽嚇得不輕,她聽說侯慧卿懸梁自盡時急急趕去,見侯慧卿摔到地上,梁上垂著斷帛,侯慧卿頸間一道紅痕,起先都沒鼻息了,是馮夢龍趕到,又是接唇渡氣、又是搓胸搖臂,才救迴一條命,隨後請來的醫生對侯慧卿進行診治,醫生說懸梁時勒壞了頸骨,怕是以後要癱瘓了,馮夢龍不離不棄,依舊願為侯慧卿贖身,接迴宅中調養,那王六媽畢竟是婦道人家,慌得沒主意了,見馮夢龍還肯出八百兩贖身銀,當即寫了婚書,簽字畫押交給馮夢龍,收拾了一些侯慧卿日常用具,當夜將侯慧卿送到馮夢龍宅中——


    在拙政園的荷風四麵亭,張萼見到馮夢龍,低聲笑問:“子猶兄,昨夜樂否?”


    馮夢龍嘿然道:“多謝賢昆仲妙-計相助,銘感五內。”


    昨日馮夢龍起先還真以為侯慧卿懸梁傷到了頸骨,沒想到將侯慧卿抬迴宅中,侯慧卿就自己下轎了,拜倒在地,感馮郎恩義,流下歡喜的眼淚,往日她與馮夢龍一起譜山歌、唱吳曲,為湯顯祖《牡丹亭》題記裏寫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感動,而今日,馮夢龍在誤以為她真的傷了頸椎的情況下依然要把她接迴來調養,魚玄機詩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侯慧卿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女子,夜裏對馮夢龍的溫柔那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宗翼善對張原道:“介子兄,那徽商平白折了一千六百兩銀子,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張原道:“有四百兩是在王六媽那裏,王六媽若貪財不怕惹麻煩,那就留下銀子…若害怕,那就送還,這是王六媽的事,我們犯不著多管…至於另外那一千一百六十兩銀子,與其還給那徽商,不如用來行善,那算是我們拾到的錢財,捐給長洲養濟院,那徽商抓不到我們任何把柄,而且現在流芳館之事已傳揚開…徽商仗著錢多拆散有情人,差點逼死人命,蘇州市井百姓對這種人是切齒痛恨,我料那祝朝奉隻有吃這啞巴虧,哪還敢在蘇州拋頭露麵——”


    張岱道:“倒是便宜了長洲養濟院的官吏,少不了要貪墨克扣。”


    洪武五年,朱元璋詔令全國各郡縣設立養濟院,收養孤貧殘疾無依者…蘇州府有兩處養濟院,一處在吳縣,另一處便在長洲鼓樓西北…昨日傍晚,張原兄弟三人由範文若陪同,將一千一百六十兩銀子捐贈給了長洲養濟院,管理養濟院的小吏又驚又喜,小吏不認得這三個年少秀才,但陪同這三人來的範文若範孝廉他是認得的,是本縣頭麵人物,進士都去當官了,在地方上自然以舉人為大,範文若叮囑這小吏購置賑濟米和布分發給貧苦民眾…要賬目清楚,年底他會陪同這三位捐贈者前來複核,小吏自是唯唯稱是——


    張原微笑道:“貪汙克扣是少不了的,這筆捐贈銀隻要有一半落到貧苦民眾頭上那就不錯,這裏是蘇州,不是我紹興陽和義倉。”


    因為準備倉促…參加今日拙政園雅集的隻有六十多人,其中嘉定縣、昆山縣的三十三名生員和童生十日前參加過上海的豫園集會,因為知道張原將取道蘇州去南京,這三十三人便早幾日趕到蘇州府城等著,範文若傳出六月初六在拙政園舉行雅集,這些生員和童生就都來了,上迴在豫園聽張原論八股,迴味數日,受益匪淺,但張原這日卻沒有升座開講,隻周旋諸生間,交際酬酢—


    來參加雅集的大多是慕張原小三元名聲的生員和童生,有舉人功名的除了範文若之外僅有一人,姓文名震孟,字文起,是吳門大畫家文征明的曾孫,範文若向張原引薦這文震孟時,張原喜道:“文孝廉,久仰,久仰——”


    文震孟三十多歲,身材高大,目光射人,頗為傲氣,不喜客套語,見張原出言就俗,便語含揶揄道:“張公子久仰文某什麽?”


    張原含笑道:“文孝廉家學淵源,酷愛《楚辭》、專治《春秋》,書法宗東晉二王、畫技追元末四家,為人更是剛正高潔,在下仰慕文孝廉久矣。”


    文震孟頗為詫異,他今日來拙政園隻是一時興起,想看看這個倒董的張介子是何等人物,範文若事先也不知道他要來,原以為張原的久仰隻是隨口敷衍的客套話,不料張原還真知道他,他在長洲雖然有點名氣,但連續六次會試落第,少年才子名聲也漸漸的泯然眾人了,這時聽張原盛讚他,乃苦笑自嘲道:“張公子對在下了如指掌啊,隻是還有一事沒說,在下七次赴京會試,七次落第,這事也算出名,蘇州兒歌唱道‘文文起,七落第,赴京趕考急,歸來袖遮麵。,唱的就是在下。


    張原心道:“落第七次了嗎,那還要再考三次。”


    張原熟悉晚明史,這個文震孟是天啟、崇禎年間有名的剛直耿介之士,性情和劉宗周先生有點相似,也是東林黨中的著名人物,天啟年間彈劾魏忠賢,被廷杖革職,崇禎時起複,任宮廷講筵日講官時,崇禎有一次聽講時翹著二郎腿,這文震嗵就閉口不講了,盯著崇禎帝的腳,這讓崇禎帝很尷尬,用袖子遮住膝蓋,然後慢慢放下腿,讓張原對文震孟印象深刻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文震孟是天啟二年壬戌科狀元,天啟二年即公元一六二二年,而現在是一六一四年,文震孟還要再經曆兩次落第的折磨——


    張原道:“文孝廉大才,暫時困於科場,早晚有名揚天下之時。”


    範文若便道:“今日雅集,不能沒有論文辯難,文兄與張公子都是治《春秋》的,今日幸會,就在這荷風四麵亭上暢言《春秋》如何?”


    文震孟對張原頗有好感,再剛直的人也願意聽人美言啊,道:“正要向張公子請教。”


    張原對馮夢龍道:“子猶兄也治《春秋》一起來辯論吧。”


    荷風四麵亭單簷六角,四麵通透,亭在水中央,坐於亭上見池中蓮葉亭亭,蓮花盛開,岸邊柳枝婆娑,有抱柱聯:“四壁荷花三麵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張原與文震孟、馮夢龍坐在亭中莞席上,近百名諸生圍亭聽講《春秋》,《春秋》在明朝時地位很高朱元璋把《春秋》作為群經之首,認為孔子作《春秋》,明三綱,敘九法,為百王規範,修身立政備在其中,而在殿試取狀元時,往往偏向本經是《春秋》的進士焦、文震孟的本經都是《春秋》,雖然如此,但《春秋》繁難諸生還是願意治其他四經,畢竟狀元三年隻有一個,不敢妄想——


    馮夢龍著有《麟經指月》,文震孟是弱冠舉人,二人對有關《春秋》的典籍可謂無書不讀,而張原穎悟過人,師從黃汝亨、焦這兩位大儒,又有自己獨特的創見,三人辯難由淺入深,從春秋義理到三傳文采妙語不斷,聽者屏息ˉ——


    馮、文二人的學問不在張原之下,論博覽群書,張原比不過他二人,但張原勝在條理清晰,他對《春秋》學上起秦漢下至元明的發展脈絡娓娓道來《春秋》既是經又是史,至魏晉南北朝則經史分家,唐代劉知幾標舉《左傳》是史文典範,而劉勰的《文心雕龍》則宗經,宋末以來,經史再次合流,這就是《春秋》學的文學化,至晚明更明顯,連八股文都文學化、小品化了,《春秋》豈能獨免………………


    不但馮夢龍、文震孟大受啟發,在荷風四麵亭聽講的諸生都有茅塞頓開之感,張原的講《春秋》學從發源濫觴至發展分流,脈絡清晰、條理分明,給人以登高眺遠、一目了然之感,而馮夢龍、文震孟讀書雖多,但缺少張原這樣係統的領悟,這是張原的優勢,其中包含後世先進的學習理論——


    夕陽西下,人影散亂,拙政園雅集雖然隻有短短一日,卻給蘇州士子印象極深,與會諸生都要求加入翰社,張原因為在蘇州不能多耽擱,就請範文若、文震孟和馮夢龍負責翰社蘇州府分社的籌建事宜,範文若為翰社蘇州分社社首,文震孟和馮夢龍為社副,翰社三規條的首條略作修改,不作年齡限定,因為文震孟和馮夢龍都超過了三十五歲,規條現在可以靈活一些,畢竟隻是暫行,正式規條將在明年三月在山陰舉行翰社第一次社集時商議決定——


    蘇州三日,張原自感收獲不小,翰社在蘇州打開了局麵,他與馮夢龍、文震孟結為了好友,馮、文二人年齡都比張原大了一倍有餘,但都隻敢與張原平輩論交,張原待人接物的穩重、學識修養的淵深,沒有人敢因他年少而輕視他——


    六月初七日午後,張原一行離開蘇州,先要乘船經大運河至丹陽,因為大運河在常州折而向北往鎮江,張原等人將在丹陽乘船進入向西的句容河,南京工部丁尚書幾年前督民夫拓寬挖深了句容河道,句容河與秦淮河連通,水路交通便捷。


    那馮夢龍一直隨船送張原兄弟三人到常州,船上兩日,馮夢龍與張原暢談話本、山歌、戲曲,極是投機,馮夢龍答應在年底前寫出十卷擬話本小說交由翰社書局刊印,每卷一萬字左右,預計寫四十卷,定名《警世通言》,已完成的《古今小說》四十卷雖已由綠天館書局刊刻印行,但明朝沒有什麽版權法的,綠天館可以印,別的書局也可以印,張原將把《古今小說》改名《喻世明言》重刻刊行——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有了,《醒世恆言》還會遠嗎,明朝最著名的擬話本小說“三言”將提前問世,馮夢龍一時無構思無素材又有何妨,張原會寫信提醒他,張原熟讀“三言”,雖不能背誦,但故事梗概是知道的,什麽“賣油郎獨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馮夢龍隻須根據這大綱演繹就行,適當灌水無妨——


    若問何謂灌水?描寫人物容貌或者巫山雲雨就來大段大段詩詞那便是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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