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如四十開外,身高體胖,頜下三綹長髯,時不時撩一撩,美髯公似的,王煥如去年隨範文若在青浦見過張原,對張原的製藝才華頗為佩服,近日華亭倒董之事傳得沸沸揚揚,王煥如聽聞張原是主謀,更是驚訝,這時見範文若陪同張原突然來訪,不免大感意外,趕忙迎入廳中坐定,寒暄畢,張原便說了來意,王煥如道:“那位杜總兵是迴來了,上月月底迴的貞豐裏,尊介要從軍何難,在下領張公子去杜府見杜總兵便是了,不過杜總兵之兄尚未出葬,現在上門要以吊喪名義才行。”


    張原聽說杜鬆在貞豐裏,長舒了一口氣,拱手道:“那就有勞王兄了。”


    昆山習俗,吊喪賓客過午不上門,說是不吉,不知有何典故,現在已經是午時,是不好去杜府了,王煥如當即設宴款待範文若和張氏兄弟一行,飯後在後園涼棚品茶閑談,王氏後園不遠處便是白蜆江,張萼聽不得王煥如滿口的八股文腔調,便向王氏仆人借了釣竿,去江邊垂釣——


    張原從王煥如這裏了解到上月去世的是杜鬆的兄長杜檜,杜檜是鎮海衛的一個六品百戶,明代重文輕武,到晚明更甚,六品百戶與六品知州簡直有天壞之別,百戶見到知州要行跪拜禮,還不如一個生員,生員與武弁交往,即便對方是一品總兵,也隻用“侍教生”的拜帖,而不輕用“晚生”帖,可見明代武將地位之低,一般武將在邊鎮、衛所裏還比較威風,一到地方上就很低調——


    當夜。張原、範文若等人就在王煥如宅第中歇息,次日一早。來福、能柱等人去采辦牲醴賻賵等吊喪之禮,範文若、王煥如見張原置辦這樣隆重的祭奠禮物,心下都是暗暗詫異,不明白張原為什麽如此看重一個罷職的武將,似乎不僅僅是為了其家仆從軍那麽簡單吧?


    範文若沒有隨張原去,他不想湊這個熱鬧,張萼也沒去,自顧迴浪船與王微下棋,張萼圍棋、象棋都下不過王微。又去街市上買來一副雙陸,卻也不是王微對手,揚州瘦馬自幼有專門的老師教習,張萼隻是興之所至。所以說王微玩這些是職業。張萼隻是業餘,王微天分又高,當然不是張萼這種沒有耐性的人能比的。張萼的鬱悶可想而知——


    ……


    杜氏大宅在鑰匙橋畔,鑰匙橋是相連的兩座橋,一圓一方,遠看好似一把大鑰匙,杜宅門前名旌、旙幢羅列,正廳西邊的側房。苫次張幕,杜鬆和三個侄子居幕內迎拜吊客。這日一早家仆來報,生員王煥如前來拜祭,並呈上拜帖和禮單——


    師從王煥如求學的是杜檜幼子杜定方,聞知王煥如先生登門吊唁,又驚又喜,杜定方之父杜檜雖說是六品武官,但在地方上並無聲望,昆山鄉紳聚會,杜檜都沒資格參加,這次杜檜去世,除了鎮海衛一眾武官前來拜祭外,昆山縣令隻委托縣主簿代他來吊唁,這或許還是看在杜鬆麵子上,鄉黨來拜祭的十有**沒有功名,杜鬆雖說曾任遼東總兵,但已解職,本地鄉紳豪強覺得沒有什麽事要求到杜鬆頭上,自然也懶得來拜會,所以杜定方聽說王煥如先生來吊唁乃父,極是感激,但看拜帖卻有三份,一份是王煥如的,另兩份拜帖卻是山陰張岱和山陰張原——


    杜鬆問侄子杜定方:“這兩個紹興人是你朋友?”


    杜定方茫然道:“小侄從沒去過山陰,不認得這兩位——”猛然醒悟道:“莫非就是前些日在華亭的那個張原張介子!”


    華亭倒董之事在鬆江府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這貞豐裏距離青浦不過二十裏,杜氏家人雖在喪中,也聽說過這事,杜定方是讀書人,自然了解得更多,說道:“這個張介子是紹興小三元,張肅之的族孫,焦狀元的門生,名頭極響,我杜氏與山陰張氏從無來往,怎麽——”眼望叔父杜鬆,心想莫非是叔父與張汝霖曾有交情?


    杜鬆心道:“張汝霖是已故首輔朱賡的女婿,浙黨人物,我任遼東總兵時,朱賡還在內閣,卻也並無交情,邊將一般都不敢私交內閣,怕犯忌諱——這張氏子弟緣何登門?”對侄子杜定方道:“還發什麽愣,速去迎接。”


    三個孝子將王煥如、張岱、張原三人迎到側堂,王煥如三人祭拜杜檜之時,杜鬆領著杜定方三孝子出幕拜謝,張原第一眼看到杜鬆,就知這人便是杜鬆,杜鬆有典型的武將氣質,年約五旬,身高估計五尺三寸,大約是後世的一米八左右,長臉,兩頰瘦削無肉,鼻骨棱起,目光沉毅冷酷,頜下短髯濃密,手大臂長,行步雖然遲緩,但給人一種淩厲的威迫,杜鬆能做到總兵的高位,是從刀林箭雨拚殺出來的,武藝高強自不用說,運氣也不壞,不然早死在戰場上了——


    張原作揖道:“晚生山陰張原,久聞杜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實為有幸。”


    麻冠喪服的杜鬆見張原謙恭有禮,自是歡喜,拱手道:“張公子少年有才,科舉連捷指日可待,杜某是解職待罪之人,將軍之稱不敢當。”


    張原道:“杜將軍英勇善戰,乃邦國柱石,雖遭一時挫折,但必有再起之日。”


    杜鬆眯縫著眼睛打量張原,看張原此言是否意含譏諷,他從遼東總兵任上被彈劾解職,罪名是殺良冒功,有沒有殺良冒功杜鬆自己心裏有數,但見張原坦然正視,言語真誠,杜鬆還真是看不透,笑了笑,說道:“慚愧,慚愧。”


    張原道:“晚生絕非客氣話,杜將軍鎮守延綏時,蒙古韃子畏將軍如虎,晚生雖在江南,也聽聞杜將軍威名。”


    杜鬆暗暗納罕,一個江南秀才如何會知道他這個邊將的功績。卻聽張原又道:“晚生此次來拜見杜將軍還有一事相求——”


    杜鬆不動聲色,淡淡道:“請講。”


    與武人打交道還是直截了當更好。省得杜鬆亂猜,張原道:“晚生有一健仆,名穆敬岩,是紹興墮民出身,但本鄉一位精通陰陽術數的相士卻說穆敬岩有五品官的命,鄉人皆哄笑,晚生雖知那個道號清墨山人的相士不是信口開河之人,卻也覺得荒謬,墮民最是卑賤。如何能做得五品官!那清墨山人卻道這穆敬岩四十歲前有貴人相助,將從軍功出身,晚生本來也沒把這事當真——”


    張原停頓了一下,又道:“晚生這次是去南京國子監讀書。穆敬岩隨行。昨日在朱家角鎮,穆敬岩對晚生說他連續幾夜夢見一個金甲神人對他說貴人在貞豐裏等著他,萬萬不可錯過。貴人姓杜,白盔白甲,騎大馬使大刀,又說那貴人雖暫時困厄,卯辰年必有佳音——晚生這個家仆是實誠人,不會胡言亂語。晚生起先,今日到了貞豐裏。聽說了杜將軍為亡兄奔喪歸鄉,貴人豈不正應杜將軍?”


    鬼神、卜筮、命數,明朝人不信這些的似乎不多,鄉試考場,夜間吹角擊鼓報時,還會有官差高喊“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這是喊冤鬼來找那作了惡的考生報仇啊,而邊關武將,一戰決生死,豈有不信鬼神命數的!


    杜鬆聽張原這麽說,至少信了七分,因為這很好地解釋了張原為什麽與他杜氏毫無交情卻會上門吊喪,而讓杜鬆更感興趣的是張原那個仆人說的神人預示他杜鬆卯辰年會擺脫困境,今年是甲寅年,明年乙卯、後年丙辰,也就是說明後年他會被朝廷起複敘用——


    杜鬆笑道:“竟有這等奇事,那穆敬岩在哪裏,杜某倒是想見他一見。”


    片刻後,穆敬岩跟隨杜氏仆人來到靈堂,杜鬆一看,眼睛一亮,好似張燕客看到王微姑,心裏讚道:“好一條大漢,倒真是行伍的身坯。”


    張原引薦道:“穆叔,這位便是杜將軍。”


    穆敬岩趕緊向杜鬆磕頭。


    杜鬆打量著穆敬岩,問:“你可會武藝?”


    穆敬岩道:“小人學過祖傳的幾路槍法。”


    “祖傳的槍法!”杜鬆問:“你先輩是什麽人,應該不是中原漢人吧?”


    穆敬岩早得過張原的吩咐,小心翼翼答道:“小人先輩是葛邏祿人,祖輩是前朝的探馬赤軍千夫長,到小人這一輩,因為幾代不識字,也無家譜流傳,祖輩之事都記不清了。”


    杜鬆濃眉一挑,他知道探馬赤軍是元軍精銳,攻城掠地的先鋒,說道:“探馬赤軍的千夫長,那官可不小,而且不是以一敵百的勇士也當不了的探馬赤軍的千夫長,這麽說你的武藝應該不弱,我要考校考校你,來,隨我到院中。”又朝張原、張岱、王煥如一抱拳,說道:“三位秀才也一起來看個熱鬧吧。”


    貞豐裏杜氏是將門軍戶,杜檜的三個兒子平日也習武,府上自然備得十八般兵器,穆敬岩取了一枝單鉤長槍,向杜鬆和張原等人唱個諾,施展了一路槍法,張原是隻會看熱鬧的,也覺得穆敬岩這路槍法使得威風八麵,不動如山,動如雷霆,穆真真的小盤龍棍與穆敬岩這單鉤槍相比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杜鬆瞧得動容,穆敬岩這路槍法與戚繼光推崇的楊家梨花槍頗有不同,招式相對簡單一些,但若是在馬上,這種槍法極是實用,便問穆敬岩可否在馬上施展這槍法?


    穆敬岩惶恐道:“小人不會騎馬。”


    杜鬆點點頭,心道:“一個墮民若弓馬嫻熟那倒就奇怪了。”手一伸,道:“取我大刀來。”他要親自考校穆敬岩的武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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