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受杖的汪大錘大叫:“娘——娘——”掙紮著要-來,四個差役用水火棍分別戳住他雙肩和腰眼,汪大錘空有一身蠻力卻動彈不得,隻扭著脖頸斜著眼睛使勁向後尋看——


    這汪大錘幼年喪父,少年時就和一些市井光棍廝混,打架鬥毆、詐人錢物、為非作歹,是華亭縣城三生橋一帶的禍害,不過汪大錘有個好處,就是比較孝順,在外麵兇神惡煞,在家裏還肯聽老娘的話,老娘臥病他端屎端尿也會侍候,但也僅限於此,比如老娘叫他學一份正當手藝謀生那他是不會聽的,他廝混慣了,循規蹈矩就本分人做不來——


    那瞎了一隻眼的老婦見兒子趴在那裏屁股皮開肉綻,哭叫道:“大錘,你這個傻子,董家人是要你抵命啊,害死了人家範相公,你以為挨幾下打就沒事了,相公們都和我說了,你要麽是絞死,要麽是充軍,你要是沒了,老娘我眼睛半瞎的可怎麽辦?你給董家人頂罪是得了人家錢物是吧,你這傻子,你也不想想,你人要是沒了,老娘有銀子也保不住啊,還不被那些潑皮搶去——”


    這下子汪大錘急了,叫道:“誰敢,誰敢搶我汪大錘老娘的銀子,我活劈了他。”


    張萼看到翁元升正低聲教汪大錘的老娘說話,笑道:“汪大錘,你自己死狗一般還恐嚇得了誰,你老娘來這裏時,華亭百姓聽說這是打行汪大錘的老娘,都唾罵她,若不是我們攔住,你老娘都被人打得頭破血流了,以後你關在牢裏,別人欺負你老娘,你能奈何?”


    汪大錘怒吼一聲,著地一滾·爬起身來,兩個差役雙棍一叉,要攔住他,汪大錘瘋虎一般·猛衝過去,將兩個差役推倒在地,一路擠搡開人群,跑到竹床邊,單膝跪下抱著他老娘的腿叫了聲:“娘”,腦袋轉來轉去,怒視眾人·惡聲惡氣道:“誰敢欺負我汪大錘老娘,我殺他全家!”


    “啪”的一聲,汪大錘臉上挨了一巴掌,他老娘罵他道:“你這個孽障,還敢這麽兇霸霸,你要殺頭充軍的知不知道啊你這個傻子,你娘左邊眼睛瞎了,右眼也霧蒙蒙的·早晚也得瞎,我一個瞎婆子還依靠誰,還不如現在就撞死在這裏。”說著用頭使勁撞竹床邊沿的粗竹筒——


    汪大錘慌忙將老娘抱住·叫道:“娘,兒不敢了,兒不敢了。”


    一邊的翁元升道:“汪大娘,汪大錘一時糊塗,替人頂罪,隻要他向府尊認錯,說出實情,就會從輕發落,決不至於殺頭充軍。”


    汪大錘道:“董二公子也擔保我不會重判的,也就挨些棍子。”


    這汪大錘腦子不大好使·自己說話就露餡了,幾個差役上前要來捉汪大錘迴去,卻被張萼等人攔住,張萼道:“你們幾個差人,也得了董祖常不少銀子吧,諸位看看·這挨了六十杖的人還能活蹦亂跳,你們這棍子是用來趕蒼蠅蚊蟲的吧。


    周圍民眾譏笑、謾罵聲一片。


    張原走了過來,穆真真如影隨形,張原道:“汪大錘,你看看董氏大宅,大門緊閉,這麽多憤怒的民眾圍堵,董氏父子嚇得不敢出來,把你推出來當替罪羊,你以為挨這不輕不重的幾十杖就沒事了,範氏家眷和這麽多民眾饒得過你?”


    張萼大聲道:“汪大錘,象棋知道嗎,丟卒保車,在圍棋就是棄子,你被董祖常棄了,懂嗎?”


    汪大錘的老母親皺巴巴的老臉又是汗又是淚,哀求道:“幾位相公,我兒雖是頑劣,但絕不會害人性命的,他是受了董家人的騙——


    張原道:“百善孝為先,汪大錘,看在你孝順老娘的份上,我要幫你一把,至少不會讓你老母親受到傷害,但你要去把實情向府尊和通判大人一一說明。”


    張原絕不是恐嚇汪大錘,董氏大宅外民怨沸騰,眾目睽睽,汪大錘想這麽挨幾杖就蒙混過去是絕無可能的,憤怒的民眾一旦感到官府不能秉公辦案,在這種群情洶洶的氛圍下就會替天行道,到時混亂將無法控製,汪大錘自然是首當其衝,當場打死都有可能,其母必受連累——


    汪大錘老母使勁推她兒子:“大錘,快去呀,快去把事情向官老爺說清楚。”


    汪大錘道:“娘,董二公子許了兒子一百兩銀子——”


    張萼哈哈大笑,對數丈外的黃國鼎高聲道:“府尊大人聽到沒有,董祖常給了汪大錘一百兩銀子,哈哈。”


    人群中爆發出怒罵聲,紛紛叫著:“揪出董祖常,董祖常償命!”


    黃國鼎用袖口抹了一把額頭的黃汗,甚是氣惱,既惱董祖常安排了這麽個蠢人頂缸,又惱張原壞事,這讓他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張原、蔣士翹幾位諸生和汪大錘一起過來了,汪大錘直挺挺一跪,大聲道:“府尊大人,小人願說出實情—”


    黃國鼎冷笑道:“你這光棍,滿嘴謊言,誰知道你前後說的那次是實情!”


    張原道:“府尊大人是不是認為對董氏有利的才是實情?”


    黃國鼎怒道:“張原,不要以為你有一頂頭巾,本府就不敢懲治你,你這是咆哮公堂、誣蔑官長!”


    這個黃國鼎是擺明了要包庇董氏,張原也就不那麽溫文爾雅了,大聲道:“黃知府,這是大明朝的天下,大明律在上,一切有律法約束,你是一府長官,卻也不能一手遮天,你如此明目張膽包庇董氏,就不怕禦史、言官彈劾嗎,鬆江府若不能為範生伸冤,我等諸生就去南直隸刑部、按察司聯名告狀。”


    蔣士翹、張岱、張萼等人,還有其他一些聚集而來的華亭諸生都激憤地叫喊著,黃國鼎心下一凜,這些諸生若真跑去南京告狀,那他的仕途前程算是完了,朝中派係鬥爭激烈,都互相盯著,他這裏出現諸生群集鳴冤,浙黨一派的禦史、言官必猛烈彈劾他·而且——


    滿頭大汗的黃國鼎猛然記起一事: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商周祚是張原的內兄,都察院禦史糾劾百司,權力極大,商周祚更以清廉剛正聞名·去年升任左僉都禦史以來,糾劾官吏數十人,威權端肅,頗遭人忌恨—


    黃國鼎心道“難怪這個張原這般有膽氣敢與董老師作對,看來不但是有的張汝霖幕後主謀,更有在朝的商周祚支持,董老師是東宮一係與東林諸人關係密切,浙黨這次對董老師發難,莫不是又將起國本之爭?”


    萬曆皇帝寵幸鄭貴妃,有意立鄭貴妃所生的福王朱常洵為太子,但朝臣堅決擁護皇長子朱常洛,為此萬曆帝與朝臣進行了長達二十年的所謂國本之爭,期間貶黜、問罪、廷杖的大臣不知凡幾,而圍繞這國本之爭朝臣也從此分裂出幾大派係,東林黨、浙黨、齊黨、楚黨皆由此而生——


    黃國鼎熟知朝事,很能聯想把事情越想越複雜,越想越心驚,很怕牽連其中,就算不考慮那些,眼前這越聚越多的百姓,民憤正在聚積,不處理好就極易引發大騷亂——


    黃國鼎站起身示意眾人安靜,說道:“本府為官一方,自當為民作主,你們不要喧嘩聽本府審案——”


    張原等人都安撫圍觀百姓靜下來聽黃知府審案,隻聽那黃國鼎問道:“汪大錘,你先前所言都是謊言嗎?”


    董祖常本來就對汪大錘沒有什麽恩義,汪大錘隻是為了銀子才來頂缸,這時就不管那麽多了,把昨日奉命抓了範昶迴董府、董祖常踢打範昶、逼範昶跪在炎陽下、範昶中暑昏迷之事前前後後都說了。


    範母馮氏、範妻龔氏等一眾範氏女眷痛哭叫著要董祖常償命,圍觀百姓也怒吼著揪出董祖常、揪出董祖常—


    黃國鼎感到非常棘手,與屬官通判、同知等人商議了幾句,那通判道:“府衙差役少,彈壓不住這些百姓,府尊應急請海防和金山衛發兵來幫助維持府城秩序。”


    那同知道:“不妥,不妥,調兵入城,駭人聽聞,這些百姓目前未有迂激行為,若調兵威懾,隻怕更激起民變。


    黃國鼎也說:“調兵入城,必驚動南京兵道,的確不妥,而且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通判道:“那就隻有拘捕董祖常歸案了。”


    黃國鼎默然片刻,說道:“董祖常並非親手毆打範生致死,罪責不重,依律法也沒有償命的道理——我再去見董翰林,讓他交出董祖常,平息眾怒。”


    黃國鼎在董祖常豪宅前當場審案,有董氏奴仆架著梯子倚在牆內聽審,汪大錘受杖時那董祖常幹脆也爬在牆頭用折扇遮掩著旁觀,還笑嘻嘻道:“汪大錘果然耐打,百八十杖他都扛得住。”


    董祖常還把吳龍也叫上來,教吳龍認那個張原,命吳龍找機會打張原一拳,讓張原三個月後暴斃,吳龍唯唯。


    然而風雲突變,汪大錘老娘被人抬來了,一番言語,汪大錘倒戈招認了,董祖常氣得差點從樓梯上摔下來,先是大罵吳龍,說吳龍手下都是混帳,又罵黃國鼎懦弱無能——


    董其昌踱到門廳,問:“事情還沒了嗎,門外那些刁民怎麽還不散去?”


    董祖常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向父親說了方才所見所聞,話還沒說完,聽得家仆來報,說黃知府求見。


    董祖常怒叫道:“黃國鼎是來抓我的,父親,黃國鼎來抓兒子了!”


    董其昌也沒料到事情會出現這樣的轉折,派去頂缸的汪大錘卻一五一十全招供了,這就麻煩了,董其昌平日優遊書畫,有事就一封書帖送去縣衙或府衙就解決了,而今日事起倉促,黃國鼎也不能替他化解,門外數千民眾圍堵,董其昌也乏應變之能,不知如何是好了,說道:“先讓黃知府進來,看他如何說。”


    黃國鼎先讓衙役守住董宅大門,防備民眾衝擊,這才進到董宅,正待向董其昌道明方才之事,董其昌擺手道:“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你隻說如何處置小兒祖常吧。”


    黃國鼎有些尷尬,說道:“老師也看到了,形勢逼人啊,百姓越聚越多,恐有不測之變,所以門生還是想先請世兄去府衙問個話,範昶之死與世兄並無直接幹係,不會受重處的。”


    董祖常吼叫道:“我決不去,我是生員功名,要問我的罪,先把我功名革了再說。”


    一邊的鬆江府同知對董祖常都這時候了還如此囂張極是看不慣,說道:“先革除功名再問罪那隻是針對尋常的糾紛訴訟,涉及到人命案子,即便是縣令也有權直接拿問涉案生員。”


    董祖常大怒,瞪著鬆江府同知吼叫道:“這麽說,你們是真要拿我了!”


    那同知也是進士出身,正五官的官,被董祖常這麽當麵咆哮,心下大怒,朝董其昌和黃國鼎拱拱手,說道:“府尊全權負責此案,下官告退。”拂袖而出。


    董祖常冷笑一聲:“不送。”


    董其昌雖然惱鬆江府這幫官吏不為他董氏化解這次危機,但表麵禮儀還是要的,嗬護董祖常道:“休得無禮。”親自追上那同知致歉,那同知道:“下官去門前看看,百姓不得安撫,今日勢難善了。”匆匆一揖,出去了。


    董其昌迴頭痛罵董祖常,董祖常不服,說道:“父親現在罵兒子何益,衙門兒子是決不去的,這也關係到父親的顏麵。”


    董其昌作勢欲打,卻又撤迴手,對黃國鼎道:“敦柱兄看還有何策可化解此事,就說小兒不在此間,容他日歸案可否?”黃國鼎,字敦柱。


    黃國鼎道:“祖常世兄若不歸案,隻恐外邊民眾不肯散去,民眾越聚越多,互相煽動,極易釀成大變,請老師三思。”


    董其昌道:“速請金山衛軍兵來此,如何?”


    黃國鼎皺眉不語。


    董其昌見黃國鼎不肯答應,聽得宅前人聲洶洶勢若崩屋,也知眾怒難犯,隻好道:“罷了,小兒性命就托付給敦柱兄了,你帶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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