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淨慈寺外,正遇焦潤生與羅玄父,羅玄父道:“三位來何遲也,我二人正要去尋,寓庸先生在包副使的南園等著見你們。”


    張原致歉道:“陪家姐遊湖,所以來遲了。”


    一行人於是轉道向雷峰塔方向行去,焦潤生和羅玄父得知張原連夜寫了兩篇倒董檄文,連忙索看,邊走邊看,連連叫絕,焦潤生道:“這真是能讓曹阿瞞嚇得忘了頭痛的檄文。”


    張萼撇嘴道:“董其昌如何比得曹操,差了十萬八千裏。”


    焦潤生笑道:“不是把董玄宰比曹操,是說介子這文要讓董玄宰嚇出一身冷汗。”


    羅玄父道:“寓庸先生怕是不許我們這般聲討董玄宰——”


    焦潤生道:“這兩篇文我現在拿到學堂去,讓諸生傳抄,不署張介子的名字,隻以鬆江諸生的名義宣揚,這樣表麵上與我們居然學堂也無關,不會讓寓庸先生為難。”


    羅玄父點頭道:“如此甚好——介子兄以為如何?”


    這正是張原所希望的,焦潤生當即便袖了這兩篇文迴居然草堂,羅玄父領著張原兄弟三人來到浙江布政司副使包涵所的南園,這日包副使也在園中,包副使名應登,號涵所,與張汝霖頗有交情,見到張原兄弟三人,笑道:“張氏三俊彥,同赴國子監讀書,難得,難得。”


    黃汝亨手裏拿著一副昏眼鏡,這是張原昨日托焦潤生送來的,黃汝亨道:“張原,這眼鏡甚好,我前年在蘇州購了一副昏眼鏡,不如你送來的這副清晰——”


    忽聽得廳前階下傳來打翻瓷器的脆裂聲響,廳上諸人轉頭看時,一個捧茶的童子哭喪著臉站在那裏,手裏托著個漆盤漆盤裏的幾隻茶盞全掉到地上了,鋪地的青石堅硬,茶水、碎瓷滿地都是。


    包涵所眉毛一豎,正待發怒,卻忽然大笑起來,對張原道:“張原你去年在焦太史和寓庸先生麵前說這個捧茶童子托盤捧茶、走了這許多門坎石階,竟未失足打破甌盞,豈不是暗合於道——同是一人,今日他卻打破了茶盞,這如何說?”


    黃汝亨也大笑起來。


    張原含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此方顯得道之難,若以為我今得道矣,功德圓滿矣那往往是邯鄲學步,變得路也不會走了。


    張原此言頗妙-,耐人尋味,包涵所讚道:“有禪機,不愧是焦太史和寓庸先生的高弟。”又與張岱、張萼談起南曲問張氏可餐班情況,包涵所道:“我在飛來峰下的北園有個戲班,何日與你可餐班同台演戲,較量高下?”包涵所的戲班在杭州是有名的,歌童演劇,隊舞鼓吹,無不絕倫。


    張岱道:“晚輩下次再來武林,就把可餐班帶來請包副使指教。”


    黃汝亨詢問張原上月道試的經曆張原一一細稟黃汝亨勉勵張原三兄弟在國子監好生讀書,明年爭取鄉試奏捷又說起宗翼善的事,黃汝亨亦無可奈何,顯然對董其昌的作為頗覺遺憾,張原就說了董氏欺壓青浦陸氏、魚肉鄉裏的種種惡行,包涵所和黃汝亨都聽得直搖頭,黃汝亨歎道:“董公為兒奴輩所誤啊。”


    張原心道:“為兒奴輩所誤的話是為尊者諱,其實董其昌就是首惡,董祖源、董祖常還有那些董氏家奴不都是仗著董其昌的勢力作惡嗎,董其昌經常出入鬆江知府衙門,無非是請托包庇他的兒奴輩。”


    包涵所要留張原兄弟三人用晚飯,張原婉辭,張岱因為與包涵所談戲曲甚是相投,張岱便留下,張萼不耐在長輩麵前拘束,也與張原一起辭出,二人趕到居然草堂,就見講學大廳裏熱鬧非凡,諸生有的在抄錄張原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有的在議論董其昌看到這兩篇文會如何的驚怒交加,見到張原、張萼到來,廳上更是喧囂一片,金琅之、洪道泰這幾個鬆江諸生尤為激憤,慷慨陳詞,要讓董其昌身敗名裂——


    議論了一通,諸生決定四處宣揚這篇“書畫難為心聲論”,至於那篇“董宦惡行錄”,張原也不想在杭州大肆宣揚,這篇文是寫給普通民眾看的,在鬆江宣揚比較合適,張萼說道:“介子,前年我們對付那姚訟棍,不是派人到鄰縣讓一些說書瞽者說姚惡心的醜事嗎,這招對付董其昌也有用。”


    張原點頭道:“這個到鬆江府再說。”


    焦潤生道:“這種事一般說書人不敢說,我舉薦一人,杭州城內望仙橋畔謾′書人柳敬亭,人稱柳麻子的,這人敢說,據傳此人還有些武藝,少年時也是好勇鬥狠的無賴子,家在江北,似乎是犯了什麽案子,隱姓埋名,流落江湖,這柳敬亭不是他本名。”


    張萼笑道:“這柳麻子我是久聞大名我前年便想邀他到山陰說書,後來忘了,這迴一定要見見他介子,明日我們與大兄一起去訪那柳麻子。”


    張原也很想見識一下這個柳敬亭,張岱的《陶庵夢憶》、餘懷的《板橋雜記》,還有錢謙益、吳偉業這些文豪詩宗都有過柳敬亭說書的記述,極盡讚美,認為柳敬亭說書乃是絕技——


    夕陽西下,居然學堂的諸生放學四散,張原、張萼帶著武陵、能柱幾人也往運河埠口而去,從南屏山這邊到運河埠口有十六、七裏路,走到西湖南岸的凝香酒樓,張萼道:“大兄在南園是喝酒聽曲不亦快哉了,我們就在這凝香樓吃些酒飯吧,飯後雇舟橫渡西湖,再從斷橋那邊上岸迴運河船上就近了許多,省些腳力。


    主仆六人上了凝香樓,叫了些酒菜,能柱匆匆吃了些麵食,便被張萼派去南園等候張岱,讓張岱宴罷來凝香樓。


    酒足飯飽,張萼有些無聊了,飽暖思**1欲啊,對張原說:“介子,叫兩個妓女來樂樂如何?”


    張原笑道:“等下迴船找你那個白屁股婢女泄火吧。”


    張萼大笑,說道:“我若不是愛綠梅好個白屁股,早厭倦她了,出外就是想嚐個新鮮嘛,殘花敗柳,老看著有什麽意思。”


    張原白眼道:“奇了,妓女反而不是殘花敗柳嗎!”


    張萼一本正經道:“我就是喜新厭舊,隻要沒讓我摧殘過那就不是殘花敗柳,我都如戲處子、如調新婦。”


    張原無語了。


    張萼笑嘻嘻道:“介子,我有個提議,你可以不允,但不許惱怒—


    張原看張萼那一臉的**笑就知道他打的什麽齷齪主意,道:“不要說了,我肯定惱怒。”


    張萼愕然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麽?”


    張原道:“你臉上有兩個大字,你沒看到嗎?”


    張萼摸了摸有些油汗的臉,道:“哪裏會有字!”


    張原笑道:“左臉一個‘猥,,右臉一個‘褻,,你找鏡子照一照,光芒萬丈哪。”


    張萼哈哈大笑,心知張原果真猜到他的想法,張原既不肯他也不敢再提,張原雖比他小一歲,但自從前年兩次打賭輸給張原,他對張原就很有些敬畏了,其後張原三元連捷,整治姚訟棍的手段兵不血刃,近視鏡、望遠鏡這些新奇事物無所不知,張萼更是佩服,大兄張岱都遠不如張原這般讓他敬服——


    張萼道:“那個李雪衣我必要贏你。”


    張萼突然冒出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張原一愣,隨即醒悟,笑道:“南京舊院李十娘與我何幹,三兄有銀子盡管砸去。”


    張萼道:“介子你不與我賭?”


    張原搖頭道:“沒那閑心。”


    張萼道:“不賭就沒意思了,還是賭吧,到時你扮窮書生,我是富家闊少,看看號稱南京第一名妓的李雪衣到底愛哪個。”


    張原道:“三兄啊,目下我最要緊的是對付鬆江董氏,這一迴若不能打垮董氏,必遭其反噬。”


    張萼道:“這個我豈會不知,我定會助你的,但你也要與我打賭,若整日就想著痛打董祖常,雖然解恨,卻也無趣,人要學會享樂嘛,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啊。”


    張原笑了起來:“三兄說得是,人要學會享樂。”


    張萼喜道:“那你是答應與我賭了?”


    張原道:“鬥垮了鬆江董氏我就與你賭。”


    張萼道:“好,一言為定。”興致上來了,拍案高唱道:“上陣處赤力力三綹美髯飄,雄赳赳一丈虎軀搖,恰便似六丁神簇捧定一個活神道,那敵軍若是見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


    這是關漢卿的雜劇《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張萼意**自己是關羽,要獨闖華亭董氏的龍潭虎穴了——


    唱鬧了一陣,張岱來了,遠處正傳來打落更的銅鑼和梆子聲“篤篤——咣咣——”


    張原-起身道:“走吧,店家已給我們雇好船了。”


    張原兄弟三人還有武陵等五個仆人一起上了一條三櫓浪船,這種船又叫胡羊頭船,流行於嘉興,在蘇杭叫浪船,製式稍小,但也能容二十人,三櫓劃動往來如飛。


    張岱道:“且不忙著渡湖,慢慢劃去,夜遊西湖別有情趣。”


    張原微笑,張岱、張萼兄弟都是很會享樂的人,這也很好,何必急著渡湖,借這渡湖的機會欣賞西湖月色正是積極的人生態度,我來晚明,不正為此嗎?


    明日雙休,會努力多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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