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張原去拜見了族叔祖張汝霖,說了日間在鑒湖●′聞,西張在鑒湖周圍有大片田地,圍湖造田明顯危及西張利益,張汝霖便寫了一封書帖讓張原持去見侯縣令,張原向侯縣令陳說圍湖造田之害,山陰本是水鄉,旱災之後必有洪澇,若再侵占湖區,致蓄水無力,洪水必更肆虐,趁現在枯水期浚通溝渠、挖深河道才是未雨綢繆之舉,不然的話山陰百姓勉強挺過旱災,又將受洪澇重創,那時才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明年是癸醜年,是監察禦史和按察司察舉地方官吏的年份,這關係到地方官吏的升遷或者降黜,侯縣令自然極為擔心山陰出現大的災害,這必然影響到他的政績,若救災不力,罷官甚至問罪都有可能,所以侯縣令對此事也很關切,對張原道;“你既已征求了肅翁的意見那就好辦得多,明日我就派人去訪查,看是哪些豪強在侵占湖田,定要勒令他們退田還湖。”


    —大體而言,山陰鄉紳可分為兩個層次,上層紳士其影響力上達省城杭州甚至京師,張汝霖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張汝霖的嶽父朱賡曾是內閣首輔,張汝霖之父張元汴是狀元,張汝霖自己又是進士出身,十年前的山陰張氏的權勢達到巔峰,朱賡去世後張汝霖社會地位也有所下降,但在山陰,張汝霖依然是士紳首領;下層鄉紳的社會關係和私人影響力僅局限於本縣,舉人和家財豪富的生員都可算得是下層鄉紳,侯縣令顧忌的是少數幾個上層鄉紳,一般縣裏的政令都要先征求大鄉紳的意見,不然困難重重、難以施行,張汝霖既已明確表示反對圍湖造田,侯縣令就可以嚴查此事,先要查明是哪些士紳豪強在占田—


    出了縣衙已是戌末時分,但見半輪明月已在中天藍黑色的天幕不見半縷雲翳,月色很好,等在縣衙外的卻是穆真真,張原問;“小武呢?”


    穆真真道;“小武說他病了,讓我來接少爺。”


    張原道;“極有可能是中了暑氣,他今日隨我去鑒湖曬多了日頭湖水也是曬得滾燙,坐在船上象蒸籠一般,我也有點不舒服,心裏煩惡真真你怎麽樣?”日間去鑒湖農莊就是穆真真和武陵陪他去的。


    穆真真道;“婢子不要緊,婢子以前還背著果子在日頭下趕路呢—少爺你還好吧,要不要去魯醫生那裏診治一下?”


    張原道;“在族叔祖和侯縣尊那裏喝了幾杯熱茶,現在好些了。”側頭看著穆真真,說道;“真真你躬著背做什麽?”


    穆真真十五歲,身量已經與成年男子差不多而且胸部也不小,她自己偷偷對比過,伊亭姐十八歲了,都沒她的大,真是難為情所以近來有些含胸躬腰張原何等的善解人意,見穆真真忸怩的樣子,就明白是怎麽事了,瞄了兩眼,心裏暗笑,嚴肅道;“真真,你是練武的人,要立如鬆要矯健挺直你這樣子可不行,不許這樣站直了!”


    穆真真見少爺口氣嚴厲,趕忙挺直身子,胸脯也挺起來了,與細圓柔韌的腰肢和結實的臀股形成流暢的曲線,讓張原眼睛一亮,讚道;“這樣子就對了,就要這樣,嗯,走吧。”


    穆真真覺得自己這樣子有點神氣張揚,還有些驕傲,不象是一個婢女應該有的神態,可少爺這麽說了,她哪敢不遵。


    迴到東張宅第,張原去看望武陵,果然是中暑,上次去青浦魯醫生給的藥丸裏就有治中暑的,便取了一丸讓武陵服下,過了一夜,武陵人就新鮮許多了。


    因為武陵中暑尚未痊愈,張原就在家裏多待了兩日,六月十三日一早再赴會稽白馬山讀書,讀書是他的首務,要做官,必須先讀書,至於抗旱救災他已盡力,後麵的就要看官府的救災能力了。


    這些天張原四書題八股作了十篇、春秋題八股作了十篇·應該要向王思任老師討教了,所以這日去會稽白馬山的半道上先去了王老師府上,婢女去內院通報,張原就先去前院書房裏等候,他趁日未出涼爽好行路,來得早,王老師說不定還沒起床呢,盛夏清晨比較涼爽,正好高臥—


    來到前院書房門前,卻見一個小廝正給書房灑掃除塵,張原便在廳前踱步片刻,忽想起他去年在這裏求學時住的西廂小院有幾株名貴的珍珠蘭,珍珠蘭畏暑熱,那小院無人居住·珍珠蘭無人照料也不知枯死了沒有,便從前廳穿堂走過,往內院西側行去,來到西廂小院前,見木門虛掩,輕輕一推,兩木門便“吱呀”敞開張原走進小院,轉頭就見左邊院牆下那座八尺高的太湖石邊,王嬰姿提著一個澆花水壺正給雁來紅和珍珠蘭澆水,張原微微一驚,心道;“嬰姿師妹怎麽在這邊?”轉頭看左邊那扇他去年在這裏住時一直緊閉的月洞門,此時洞開張原有些尷尬,想要悄悄退出,正在澆花的王嬰姿已經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張原赴忙作揖道;“師妹早。”一揖之後抬頭,立時覺得不對,這女子容貌體形與王嬰姿有四、五分相似,方才看背影時一時不察,誤作王嬰姿,此時轉過身來,就知道認錯了,這女子年約二十許,下巴尖尖,因為消瘦,顯得眼睛比王嬰姿還大一些,避定然是王嬰姿的姐姐王靜淑了這女子便是王靜淑,本月初八隨爹爹王思任從蕭山迴會稽,因為現在是住在娘家,雙親健在,如何好戴孝髻、係孝裙,所以隻是穿素色衣裙,沒有任何花飾,這日早起正給珍珠蘭澆水,卻見一少年男子闖了進來,不免容顏失色,驚慌道;“你是何人!”


    張原趕忙解釋道;“在下是王老師的弟子,去年曾借住此處,並不知小姐在這裏,冒昧冒昧。”正待退出去,卻見王嬰姿從月洞門那邊快步走了過來,幫著解釋道;“姐姐切莫驚慌,這是爹爹的得意弟子,和你說起過的,山陰張公子,縣試、府試雙案首。”


    張原見內院連通,不敢多待,作揖道;“我去前廳等老師。”匆匆走了。


    王靜淑驚慌稍定,撫著胸口道;“真是唬得我魂都沒了,這個張公子怎麽這般莽撞,竟闖到內院來,實在無禮!”


    王嬰姿笑著解釋道;“姐姐有所不知,他去年在這裏讀書就是住在這邊的,方才想必是在前廳等得久了,就轉到這裏來舊地重遊呢。”


    王靜淑“嗯”了一聲,忽問;“這張公子方才稱唿我師妹早,這是何意,他應該是錯認人了吧?”問這話時,唇邊含笑盯著妹妹王嬰姿。


    王嬰姿坦然道;“應該是錯認作是我了,我稱唿他為張師兄或者介子師兄,他叫我師妹或者嬰姿師妹。”


    “哦。”王靜淑饒有興致問;“這位張公子尚未婚配吧?”


    王嬰姿道;“他已與商氏女郎訂親了,就是商澹然小姐·姐姐以前見過那商氏女郎對吧?”


    王靜淑頗為失望,秀眉蹙起,說道;“原來已訂親了啊,我原以為商澹然我是見過,那時她還年幼,十二、三歲吧,上巳遊春時遇見的,很是美麗。”


    王嬰姿道;“很是美麗?那真是郎才女貌了。”


    張原迴到前院,小廝已將書房灑掃過,張原便進書房,將自己的二十篇製藝放在書案上,見案頭有一卷宋人趙的《春秋屬辭》,開卷自序雲;“微言既絕,教義弗彰,於是自議而為譏刺,自譏刺而為褒貶,自褒貶而為賞罰”


    張原心道;“微言大義而強調褒貶,幾近刻薄寡恩了。”又檢點案頭其他書籍,發現關於《春秋》的典籍不少,有本朝劉永之的《春秋本旨》和王鏊的《春秋詞命》


    “張原,讓你久等了。”


    王思任走了進來,氣色比上次好得多,待張原向他見過禮後便讓張原坐下,問張原近況、所讀何書?張原一一迴答,將製藝呈上請老師指教。


    王思任將二十篇製藝看逵之後,說道;“我雖不治春秋,但春秋三傳也曾熟讀,你這十篇春秋製藝追古人神理於千載之上,摹寫其精神,仿佛其語氣,發皇其義理,依我看你這春秋題頗有王鏊之才氣。”說著,取出那三卷《春秋詞命》,問;“這書你想必讀過了吧?”


    張原道;“是,近日方讀過,還有他的一些製藝。”


    王思任道;“很好,你師法王鏊是最明智的,我對八股文的一些領悟已傾囊相授,你也已熟練掌握,再沒什麽好教你的了,你隻要多讀書、多作文,科舉之路雖艱難,諒也難阻你青雲步伐。”又道;“我◆你搜集了一些春秋典籍,你帶迴去讀吧。”命小僮去內院書房讓嬰姿小姬把那些書找出來,隨意說了一句;“嬰姿近來也研讀《春秋》了,以前她喜《毛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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