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社的金伯宗、袁昌基先後到來,楊石香為他們引見張原。相互客氣一番,一起上滄浪亭,亭上拂水山房社的五位士人紛紛起身來相見,互道姓名,這五人分別是長洲範文若、常熟許士柔、孫朝肅、華亭金琅之和昆山王煥如,主盟拂水山房社的是範文若,這範文若已經是舉人功名,因為前年喪母,丁憂未滿,所以沒有進京參加今年的會試,範文若家裏開著一個大書鋪,書鋪就叫拂水書屋,是蘇州府三大書坊之一一。


    一個舉人、四個廩生,拂水山房社陣容強大,個個眼高於頂,未把小小青浦社放在眼裏,那範文若遊目四顧道:“這亭子也叫滄浪亭,實在是貽笑大方,不知諸位可曾去過蘇州滄浪亭,那一泓清水貫穿、


    萬竿翠竹倒映,真乃人間仙境,這地方實在是拙鄙了一些。”


    範文若這麽一說,楊石香、陸韜等青浦人都感顏麵無光,不過範文若話雖刻薄,但也是實情,蘇州滄浪亭確實不是這水仙廟的小園能比的楊石香解釋道:“此亭原本無名,也不知是哪個好事者懸上一匾叫了滄浪亭,讓諸位仁兄見笑了。”


    還沒開始較量八股文,青浦社這邊先就氣勢矮了一截,主人的優勢沒有了。


    既要揚名,張原當然不甘平淡沉默,而且這個範文若也實在無禮,哪有客人一來就說主人屋宇拙陋的分明是有意挫折青浦社諸人,當下開口道:“園亭雖美,也要有會賞之人,歐陽永叔有詩雲“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隻賣四萬錢,豈不是譏諷。”


    拂水山房社五人一齊看著張原,範文若拱手問張原:“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方才楊石香一一介紹過青浦社四人的名字,敢情範文若根本就沒注意聽。


    張原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張介子。”


    範文若“哦”的一聲,轉頭便問楊石香:“楊兄,青浦社連外縣的儒童也招納入社嗎?”那語氣含著譏諷。


    楊石香道:“這位張公子是本縣陸生員的內弟,乃上月山陰縣試案首補生員是早晚的事。”


    拂之山房社的金琅生訝然道:“他便是山陰張介子!”


    範文若便問:“金賢弟認得他?”


    金琅生向張原作揖道:“久仰張公子大名,今日是第一次見。”金琅生是華亭人,董其昌次子董祖常被張原踢傷的事在華亭已傳揚開來,董祖常是華亭一霸,華亭人對董祖常在山陰挨打是拍手叫好,金琅生也是如此,所以此時一見張原,頓生好感。


    張原還禮道:“見過金兄。”


    範文若見金琅生對張原這般客氣,便有些不悅,心想縣試案首也算不得什麽有多少人少年就中了秀才,到老了還是秀才,而他範文若四年前就鄉試傳捷,這舉人的名聲和地位豈是秀才能比的,更何況張原還不是秀才,連童生都不是,童生還得通過了府試才能稱作童生一範文若道:“張公子年少有才,我等想見識一下張公子縣試時的製藝。”這是探張原虛實,看張原八股文到底作得怎麽樣,會不會是剛好撞對題才中的案首?


    張原道:“範舉人在此在下怎敢冒昧,還請範舉人展示製藝,讓我等揣摩學習。”張原是要看看範舉人的八股文是個什麽水平,知彼知己嘛。


    範文若哈哈大笑,袖出一卷,說道:“今日以文會友,我拂水山房社五人都帶了各自的時文集子來大家一起切磋吧。”


    金琅生、許士柔等四人也取出各自的八股文集,雖都是薄薄一卷,但紙張精良,刻印精美,拿出來給人看很有派頭反觀青浦社四人,除了楊石香是石印本之外,陸韜、袁昌基、金伯宗三人都是手稿,是自己裝訂成冊的,與拂水山房社五人手裏的文集一比就顯得很寒酸了,張原就更不用說就隻三張紙…


    範文若忍住沒有加以嘲笑,說道:“我拂水書屋為本社二十位社員刻印了專集,刻版保留,以後有新的八股佳作可以添加進去再印出外以文會友攜此一卷甚是方便,也有大社風範諸位若能加入我拂水山房社,隻要製藝好,也能出專集行銷大江南北,這對日後鄉試也是很有幫助的。


    楊石香有些尷尬,刻印一卷書需工本銀十餘兩,若要雕版精致的話要二十多兩,拂水山房社的確闊綽,不是他能比的,說道:“1小社也有為社員出集子的預想,一步步來。”範文若道:“並社之事容後再議,我們先切磋製藝,請貴社哪位仁兄先朗誦一篇自己的佳作吧,我們一起品評。


    楊石香便對陸韜道:“陸兄,你先念誦一篇吧,陸兄去年歲試的華一篇“君子終無食,就很好。”


    陸韜便起身拱手道:“那就由在下拋磚引玉了,在下這一篇八股題為“君子無終食”清咳一聲,從破題開始,承題、原題、起講到提比,琅琅誦來,到提比時有些記不清,便對著手稿念道:“是故為仁者,始必有所爭於其大,而後必有以及乎其細。辨之富貴貧賤之分,凡皆為大端,而恃大端,遂足成德乎?日用飲食之故,其類甚纖,而其來方於此多也甚密,離合之數,方於此多也,君子亦謹持其隙而已”


    這是提比出股,下麵還有提比對股,陸韜還待往下念,那範文若卻舉手道:“可以了,陸兄這篇就念到這裏吧,精華已盡”


    陸韜甚是尷尬,這篇八股文是他的得意之作,正搖頭晃腦念得起勁,突然被人打斷不讓念,真如骨蝮在喉,很是難受,陸韜為人一向良善,少與人爭,而且範文若是舉人,地位在他之上,隻好怏怏作罷。


    張原暗惱,這個範文若著實無禮,舉人就可以這樣盛氣淩人嗎,便拱手道:“範舉人,我姐夫這篇製藝才念到一半,為何就說精華已盡?”


    範文若對這個青衿儒童屢屢藐視他的權威也頗不悅,說道:“這提比二股連對仗都不工,再聽下去有何意思。”


    陸韜麵紅耳赤,心中雖然不服,卻不好申辯,範文若年齡與他相當,但人家是舉人啊,六十歲的秀才看到二十歲的舉人也得稱前輩一張原可不管什麽前輩,說道:“這二股經義暗融,次第清晰,精華逐次展現,至於對仗不工,這是萬曆年以來八股與古文合流的新風尚,難道範舉人看時文是隻看八股架子不看文義的嗎?”


    範文若大怒,一個青衿儒童敢這麽和他說話,這還有沒有尊卑規矩了,若是在蘇州,他立馬就要給張原一個耳光,讓這後生小子懂得尊敬前輩,這範文若不去想自己無禮在先,他認為自己是舉人,頤指氣使、訓斥諸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一個小小儒童敢這麽質問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範文若厲聲道:“無知儒童懂得什麽!三字經都沒讀通就敢在這裏說什麽精華、風尚,把你的縣試製藝念給眾人聽聽,我倒要看看你這山陰案首是怎麽得來的!”


    範文若說話已經毫不留情麵,堂堂舉人何必對一個小小儒童留情麵,當然要大聲訓斥,若張原是青浦社的人那他還會有所顧忌,畢竟此次來是要拉攏青浦社的,但張原是山陰人,那就正好殺雞儆猴,借訓斥張原來顯威張原心道:“這範文若書都讀到哪裏去了,一點涵養都沒有,我隻爭論八股說了幾句公道話你就這般咆哮,敢情你不是來以文會友的,你是來耍威風的,這種人簡直就是文霸文痞啊。


    張原並不動氣,淡淡道:“在下的縣試案首是怎麽得來的與此次文會無關,範舉人若有意清除山陰縣的科舉弊病,可以去山陰查訪並向提學道控訴,今日是以文會友,雙方文社各出製藝互相探討,青浦社這邊已經朗誦了半篇製藝,下麵應該輪到拂水山房社了,範舉人既說青浦社這篇製藝不佳,那就請範舉人念誦一篇佳的出來,我等洗耳恭聽。”


    一邊的金琅之暗暗點頭,這敢打董祖常的人果然不凡,金琅之並沒有與範文若同仇敵愾,他覺得張原雖然對範文若不甚謙恭,但說得有理,八股並不求對仗工整已經是時下風氣,看範文若暴跳如雷毫無城府,張原淡然應對卻又綿裏藏針,兩相對比,風度迥異範文若傲然道:“好,就讓你這儒童見識一下前輩是怎麽作八股的一”環視滄浪亭中諸人道:“這是範某四年前鄉試時的首藝,範某能中式憑的就是這一篇。”當下在亭子正中來迴踱著方步,朗誦他的鄉試首藝墨卷“大畏民誌”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用看手中文集,踱著方步越念越大聲,似乎聲音越大文章就越妙張原坐在亭邊,雙目微翕,側耳傾聽,靜心強記,他要給範文若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


    剛才停了一下電,嚇一跳,還好稿子沒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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