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藝時文集子與經史巨著擺放在一起,落落大滿,占了姚記書鋪“經史格”的一大半,從最近三科的杭州鄉試到京師會試的中式時文幾乎全部搜羅編輯刊行,鄉試解元和殿試的狀元、榜眼、探花還分別有專集,至於說童生試的優秀八股文也有,基本都是紹興本地的生員之作,張宗子與祁虎子這兩大山陰縣神童竟然也有一本時文合集,就叫《神童製藝》,一卷十八篇。


    張原拿起《神童製藝》略一翻看,笑道:“這本是必買了。”先放在一邊,再行挑選,問範珍道:“範先生,這怎麽都是紹興府生員的時文,鄉試時文也隻有杭州的,別處的有沒有?”


    範珍道:“府縣不同,文風也不同,紹興學子當然隻學習揣摩本地名家的時文,這樣中式的機會大,不過江南十二府的文風時尚也都差不多。”


    張原心道:“應該是揣摩考官的文風喜好更重要吧。”問:“嘉靖年間的時文風氣與現今應該有區別吧?”


    範珍道:“當然有區別,區別很大,現今的時文已隱然與古文合流,八股題割裂經文、截頭縮腳,恰讓作文者有了隨意發揮的餘地,更能展現學識和才情,這其中尤以會稽王季重先生的製藝最為突出。”


    張原點點頭,嘉靖以來,官文正統的程朱理學對士人的控製力大為削弱,佛、道、諸子百家、王陽明心學,乃至西學東漸,各種思潮一時並起,八股文代聖賢立言的經學性質自然受到極大的衝擊,那種板著臉孔說教的八股文已經不流行了。


    張原拿起一冊印製精良的書冊,正是店門廣告的《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製藝精選三十篇》,錢謙益的大名可以說是如雷貫耳了,晚明三大詩家之首,又是東林黨魁,最出名的是娶了秦淮名妓柳如是,還有後來“頭皮癢甚”的削發降清以及暗中資助反清義軍,總之錢謙益是一個才華橫溢而又矛盾糾結的人物,當然這些都還是後話,現在是萬曆四十年,歲在壬子,錢謙益高中庚戌科探花,也就是前年的事,錢謙益還不到三十歲吧,風流蘊藉探花郎啊,此人學識豐贍,製藝時文應該要學習一下,買了。


    範珍又推薦了八股文著名選家陳際泰編選的《皇明時文定》,陳際泰是臨川才子,十五歲為諸生,今已年過四十,依然未能捷於鄉試,但八股文章卻有盛名,這真是讓人很不平的事。


    《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這自然是必買的,但劉宗周的八股文集子卻沒看到,問書鋪夥計,夥計說劉啟東的專集沒有,但可以從曆科會試製藝中去找,劉啟東是萬曆二十九年辛醜科的——


    正找書時,書鋪進來一個方巾襴衫的青年秀才,張原一見,忙拱手道:“黃兄也來買書。”


    這青年秀才就是從九江來黃霆黃默雷,今日是雙日,啟東先生不授課,他就過來看看有沒有新到的鄉試時文,黃霆為了向劉宗周求學,放棄了今年的鄉試,離家千裏、負笈求學,並非視功名如糞土要追隨劉宗周做學問,而是為了在三年後的江西南昌鄉試中更有把握一些——


    黃霆見是張原,還禮道:“原來是張兄,張兄買了些什麽書?”看了看張原選的這些時文集子,笑道:“前幾日啟東先生還提起你,說那個張介子的製藝不知學得如何了?——怎麽,張兄現在才開始學?”


    張原點頭道:“是啊,多謝啟東先生關心。”


    黃霆笑了笑,沒再多說,因為當時啟東先生是說經一蹶者長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為後日之得也,這分明是認為張原輸定了,要蹶,要狠狠跌一跤。


    黃霆向書鋪夥計詢問今年鄉試的時文到了沒有?


    夥計道:“鄉試三場,一日一場,從初九到十一,其後閱卷、唱名、寫榜總要到下旬,今日才十六,連黃榜都沒張布,至於墨卷傳出、刊行,最快也要九月中旬。”


    黃霆見無書可買,便要迴去,張原請黃霆到他宅中小坐,黃霆婉謝,先迴大善寺去了。


    選好了要買的書,張原讓書鋪夥計搬書去計價,一共二十八卷,其中陳際泰編輯的《皇明時文定》二十卷、《會稽王季重闈墨三十六題》二卷、《庚戌科殿試探花錢謙益製藝精選三十篇》一卷、《神童製藝》一卷、《本縣童生試佳文精選》二卷,吳庭買的《全像古今小說》兩卷也一並計價,共計銀子八錢四分,而且已經是優惠價——


    這書真是貴得嚇人啊,一卷書不過薄薄幾十頁,二十八卷書疊起來也沒半尺厚,不過轉念一想,這可是明版書啊,而且紙張油墨也都不差,張原便命武陵付錢。


    書鋪夥計正用銀秤稱量銀子時,一乘閩轎在店前停下,姚複下轎進到書鋪,他是在得到書鋪管事的急報才特意趕過來的,扯著麵皮幹笑兩聲:“原來是張大公子啊,張大公子如此好學,真讓姚某肅然起敬。”


    張原左右一看,驚詫道:“咦,姚記書鋪,這是你的店?那這些書我不要了。”


    姚複顯得相當的和氣生財,道:“張大公子不要意氣用事嘛,買書歸買書,賭約歸賭約,井水不犯河水。”問夥計多少銀子,道:“四分零頭免了,就算八錢銀子吧——張公子還要不要多買一些製藝時文,讀書破萬卷,下筆才能如有神嘛。”


    張原道:“讀完這二十六卷,也差不多就到十月底了,告辭,屆時縣儒學再見。”


    姚複站在書鋪門前看著張原四人走遠,冷笑連連,心頭篤定,他原還擔心張原會有什麽詭計,諸如由張汝霖出麵遊說本縣那些生員之類的,這個不可不防,所以他指使得力家仆關注張原和西張的動靜,但張原隻是閉門家中坐,也不知是不是在讀書,今日倒是去會稽遊園了,西張也一如往日,渾沒把張原與他的賭約當作一迴事——


    所以姚複認定這賭約他是必勝了,但又覺得懊惱,心道:“當日怎麽就和這麽個黃口小兒賭上了,還立契存照,這小子現在才開始讀八股,簡直是戲耍我嘛,這些日子將請客送禮已花去了幾十兩銀子,上次得的張大春訟銀二十兩全貼進去了還不夠,前日去蕺山見那個文秀才還被那腐儒痛罵了一頓,真是氣死我了,待這次賭局後,我要讓那腐儒嚐嚐我的手段,我要讓他家破人亡。”


    今日見過了張原,姚複已不打算再拜訪其他生員,五十四諸生隻要有十九人不認可張原的製藝八股那就是他姚複贏,而這十九人姚複已都打點疏通好,贏是肯定贏,隻可惜那些花出去的銀子——


    “張原小子,莫以為輸了隻是終生不參加科舉,我姚複豈會這麽容易放過你!”


    姚複冷哼一聲,坐上閩轎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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