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撐著油紙傘在前,小心翼翼找著落腳處,三埭街沒有排水的陰溝,一遇下雨天,街麵就積水,鋪街的溪石高低不平,張原就找那些露在積水上麵的街石落腳,街石長年累月被踐踏得光溜溜的,這就要小心打滑——


    走這樣的路,一趟兩趟或許還覺得挺有趣,可居住在這裏的墮民每日進進出出,顯然不會覺得有趣,但他們也習慣了,沒什麽抱怨的,日子艱難也要挨蹭著過下去。


    墮民們很勤勞,這下雨天在家裏也不閑著,張原一路慢慢走進去,聽到彈棉花的“嘣嘣”聲,看到父子二人坐在門邊紮那燒給死者用的紙房子、嗅到熬飴糖的焦甜香味,忽然聽到胡琴悠揚而又淒切的聲音,板鼓的聲音也點進來了,還有嗩呐、三弦——


    “少爺,這些墮民還快活得很哪,吹拉彈唱的,我聽說可餐班的那個彈三弦的瞽師也是這三埭街的人。”


    小奚奴武陵覺得這裏很熱鬧。


    張原知道這是墮民中的樂戶在練曲,這應該就是紹興戲越劇的前身吧,越劇就是紹興墮民發展起來的。


    一個穿著黑色比甲的婦人立在屋簷下抬頭看著天,似乎是想出門,張原近前作了揖,問道:“請問一下,常在大善寺前賣橘的那位小姑娘是住在這邊嗎,那姑娘頭發有些發黃,年齡不大,個子與我差不多。”


    這少爺模樣的人竟向她作揖,這讓那婦人有些驚惶失措,沒聽明白張原說什麽,張原就又重複了一遍,婦人方道:“不知少爺問的是不是真真,真真前些天是在大善寺賣橘子?”


    張原道:“那個真真會武藝嗎?”


    婦人道:“這個賤婦就不知道了,不過真真的爹爹似乎會武藝,這裏的人都管他叫黃須力士。”


    張原心道:“黃須?那肯定就是了,那墮民少女被喇唬欺負隻敢逃跑不敢還手,可見平時也很少展露身手,嗯,真真,這名不錯,夢裏真真語真幻——”


    問明了真真家的位置,張原謝了那婦人,與武陵、能柱繼續往墮民巷深處走去。


    那婦人看著張原三人走遠,這才撐了一把破傘往巷口走去,還沒到巷口,迎麵四個漢子大步過來了,戴著寬竹笠,腳下是草鞋,一人劈麵喝問:“兀那賤婦,前些天在大善寺賣橘子的那個小賤人是不是住在這街上?”


    這墮民婦人趕緊退讓在一邊,問道:“是真真嗎?”


    “什麽真真假假。”那漢子瞪眼道:“我問的是賣橘子的小賤人,你不知道嗎?”


    那婦人見這四個漢子兇神惡煞的樣子,不敢多說話:“賤婦不知,幾位老爺問別人吧。”


    那漢子“哼”了一聲,與三個同伴大步走過,踩踏起的汙水濺濕了婦人的比甲,婦人心道:“這夥人就是找真真的吧,真真犯什麽事了?不過先前那個斯文多禮的少爺應該不是來找真真麻煩的——”


    ……


    張原依那婦人指點,找到一家門前豎著一架竹轎的人家,窄窄的木門緊閉著,張原收起傘,過去敲門,隻敲了兩聲就聽到屋裏有人問:“誰人?”


    這正是那個墮民少女的聲音,張原先前的擔心放下了,喇唬們應該還沒來滋擾,應道:“是我,張介子。”


    那墮民少女當然不知道張介子是誰,隻是聽聲音有些耳熟,“吱呀”一聲開了門,看到立在矮簷下的張原,她那雙黑裏透著藍的眸子霎時瞪大,很吃驚的樣子,趕緊低頭福了福,問:“這位少爺,有什麽事嗎,那日真是多謝了。”抬起頭來時,謙卑的神態中隱含戒備和倔強,她不清楚張原找到這裏做什麽,這幾天她都在提防著喇唬,雖知張原與那些喇唬不是一路人,但還是感到緊張。


    張原還沒答話,就聽得裏屋有個男子問道:“真真,是誰人?”


    名叫真真的墮民少女不知道怎麽迴答,隻好道:“少爺,我爹爹問你是誰?”


    張原微笑道:“我姓張,張原,張介子,就住在府學宮那邊。”


    裏屋的男子道:“張家少爺啊,抱歉抱歉,小人近來身體染病,不能聽差,少爺另找人吧,抱歉——”劇烈咳嗽起來。


    墮民少女真真見張原眉頭微皺的樣子,料想張原不是來找她爹爹的,輕聲道:“我爹爹是轎夫,病了好幾天了,不能出工——張家少爺,你有什麽吩咐呢?”


    蓬門陋戶,潮濕陰暗,這墮民少女真真與其他墮民女子一般穿著藍黑兩色的裙裳,但雪白的臉、明亮的眸子就好似汙泥地中生出的白蓮,這才是真正的蓬蓽生輝。


    張原豎起傘尖朝下滴水,說道:“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那幾個喇唬沒來滋擾吧?”


    墮民少女真真道:“沒來,還真是怕他們來,爹爹又病著——張家少爺,你,要進來坐一坐嗎?”


    墮民少女真真雪白的臉頰微微有些漲紅,有點害羞,有點卑怯。


    左鄰右舍已經有人探頭在看,老站在門前也不象話,張原道:“好。”跟著真真進屋,這房子低矮狹小,隻有裏外兩間,外間就是燒飯的灶台,還有一張方木桌、幾條矮凳,雖然寒酸簡陋,但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不會顯得肮髒齷齪,隻是屋裏有一種草藥的味道,還有病人的味道,張原對這些比較**,嗯,灶台上一個小泥壺正“咕嘟咕嘟”在煎藥,這戶人家隻有這父女二人嗎,這年幼女孩子既要外出賣橘子,又要照顧生病的爹爹,可知這日子艱難——


    這家裏顯然沒有來過象張原這樣的貴客,少女真真有點不知怎麽應客,手別在身後、臉漲得通紅、眼睛不敢看張原,還是張原提醒她:“藥是不是煎好了?”她才大夢初醒似的“啊”了一聲,扭身去把泥壺裏的藥斟在一個瓷碗裏,端在手裏道:“張家少爺,那我先給爹爹喂藥了。”


    張原道:“令尊得了什麽病?”心想你爹爹人稱黃須力士,應該是身強力壯的啊,什麽病把他打倒了?


    真真看著手中碗裏升騰的藥氣,說道:“爹爹突然發病的,發高熱,全身發黃,還發昏——”有一滴眼淚落在藥碗裏,趕緊拭淚。


    張原懂得一些病理常識,說道:“這應該是急性黃疸,請的哪裏的醫生開的方子?”


    真真抬眼驚喜地看著張原,問:“少爺會治病嗎?”


    張原不答,指了指她手中的藥碗。


    真真答道:“這是一個街鄰幫忙采來的草藥,倒是有點用,可黃熱就是退不盡。”


    張原心知這墮民家庭貧困,付不起醫生的診金,隻有自己胡亂吃些草藥,扛過去就過去了,扛不過去就死了,心道:“我張原不是救世主,可既然見到了,那就幫一把,真真的父親會武藝,從軍可比當轎夫強,怎麽能讓他病死在這破屋下。”便道:“這藥別吃了,你爹爹還走得動路嗎,跟我去找醫生看病。”


    墮民少女真真又驚又喜,朝裏屋叫了一聲:“爹爹——”又放下藥碗,跳進裏屋,不一會扶出一個身形魁梧的大漢來,這大漢三十多歲,麵如淡金,頜下一部短須,須色金黃,果然是黃須力士,隻是兩眼凹陷,氣色頹敗,病得實在不輕。


    大漢強撐著見禮道:“張家少爺,小人穆敬岩,少爺恩德,小人父女感激不盡。”


    穆敬岩那日聽女兒迴來說起過大善寺後山有個少爺幫助她的事,這時見張原還隻是個少年人,略略放心,就怕是覬覦他女兒美色的,他女兒還小,今年才十四歲。


    張原見穆敬岩兩腿打抖的樣子,從這裏走到霧露橋魯雲穀那裏去顯然不可能,便道:“真真姑娘,你找一個鄉鄰,我這裏有個仆人,兩個人用外麵的竹轎抬你爹爹去看病。”


    穆真真道:“我可以背我爹爹去。”


    正這時,聽到門外有個粗嗓門叫道:“穆真真,穆真真那個小賤人,給老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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