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萼念書念得極快,不停歇一氣將《春秋經傳集解》第十一卷念了二十頁,“啪”地將書丟在書桌上,喘氣道:“好累,好熱。”


    張原道:“三兄先歇會,喝口茶。”


    張萼喝了兩口茶,搖著折扇說道:“專念一本書太無趣,我今日帶了一本書來,包管你聽得如癡如醉。”


    張原微微一笑,問:“什麽書,誰寫的?”


    張萼不答,卻問:“還記得袁石公嗎,公安三袁的老二,三年前路過山陰還來拜訪過我大父——你年幼,肯定不記得了。”


    張原道:“我記得,袁中郎,大名士。”穿越晚明不知道袁宏道那簡直就是《鹿鼎記》裏平生不識陳近南——


    張萼“啊哈”一聲:“你還真記得啊,那我告訴你,這書便出自袁中郎之手。”


    張原記得袁宏道四十來歲就去世了,便問:“袁中郎還健在嗎?”


    張萼道:“死了,前年死的,壽僅四十三歲,少年時花天酒地淘虛了身子骨,所以夭壽。”


    十六歲的張萼這麽評價著袁宏道,卻不想想他自己孌童美婢、暴殄天物比年少時的袁宏道還荒唐。


    張原心道:“可惜,袁宏道就死了,我原本還指望他提攜一把呢。”


    既是袁中郎所著,以張萼的性情應該是喜歡袁中郎的《觴政》或者《瓶史》,《觴政》談飲酒,《瓶史》論插花,這兩本書張原曾經隨便瀏覽過,若能再聽張萼讀一遍,那就能記住了,既然要走讀書科舉之路,那麽文人士大夫的這些雅趣都要學一學,否則沒有共同語言會顯得格格不入,要改變,必先融入——


    張原道:“那就請三兄為我讀一讀袁中郎的大作。”


    “此書字數極繁,我先挑一段念給你聽,豎起耳朵仔細聽哦,這等奇書不是尋常人看得到的——”張萼清咳一聲,翻書輕響,開始念道: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烏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雲翳,真乃爍石流金之際。有一詞單道這熱:祝融南來鞭火龍,火雲焰焰燒天空。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五嶽翠幹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渴。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


    張原聽到“西門慶”三字,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張萼便問:“怎麽?”


    張原道:“沒怎麽,三兄繼續。”


    張萼續道:“這西門慶近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發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卷棚內,看著小廝每打水澆花,隻見翡翠軒正麵栽著一盆瑞香花,開得甚是爛漫。西門慶令來安兒拿著小噴壺兒,看著澆水。隻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縷金拖泥裙,李瓶兒是大紅焦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唯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子杭州攆翠雲子網兒,露著四鬢,額上貼著三個翠麵花兒,越顯出粉麵油頭,朱唇皓齒——”


    讀到這裏,張萼抬眼望著張原道:“怎麽樣介子,這等描寫可算得如在眼前否?”


    張原道:“果然是精到的好文字。”


    張萼道:“我再挑一段惹火的讀給你聽,就是西門慶和那李瓶兒——”壓低聲音念道:


    “西門慶見她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出玉骨冰肌,不覺**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褲初褪,倒掬著隔山取火幹了半晌,精還不泄。兩人曲盡於飛之樂,不想金蓮不曾往後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想了想,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迴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槅子外潛聽。聽夠多時,聽見他兩個在裏麵正幹得好,隻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


    張原指節叩擊紅木桌:“好了,不要念了。”


    那個脂粉香的書僮吃吃的笑。


    張萼則是大笑,說道:“怎麽,是不是渾身燥熱,按捺不定了?”


    這個年代的少年人,看到稍微露骨一點的兩性描寫就衝動得不行了,這是因為沒有蒼老師的啟蒙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張原笑道:“還好,還能克製。”


    張萼神秘道:“介子,你可知這是什麽書?你若說得出書名,我輸你一個美婢。”


    “啊!”那脂粉書僮叫了起來:“不行不行,公子不要——”


    “閉嘴。”張萼喝道,語氣兇狠:“欠揍是不是。”


    那書僮打扮的美婢頓時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張萼暴虐無比,對待隨侍、婢仆稍不如他意,就拳腳相加,打得滿地打滾,沒人敢解勸。


    張原搖了搖頭,他不想再和張萼打賭,都是同宗兄弟,沒必要,也勝之不武,上次贏張萼是為了希望有人念書給他聽,養眼期間他隻想好好聽書,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張萼硬要送上門找虐,那也隻好成全他——


    就聽張萼詭笑道:“此婢年方十七,白皙苗條,頗有幾分姿色,就象我方才念的那兩句‘粉麵油頭,朱唇皓齒’——怎麽樣,介子,賭不賭?你說得出書名,我就把她送你當貼身侍婢,你也十五歲了,也懂得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了吧,嘿嘿,此中妙處難與君說哦,試試便知。”


    張原忍不住想笑,好比一個初中生在他麵前賣弄,說道:“你要和我賭,隻說你想要我做什麽,至於我贏了要什麽,那應該由我說。”


    “好。”張萼收攏折扇在左手虎口一擊:“你說,凡我所有,隨你要什麽。”


    張萼絕不信張原會知道這書的書名,市麵上也沒有這書的雕印本,他手裏的這卷是袁中郎的手抄本,袁中郎借給了南京工部主事謝在杭,謝在杭又借給他大父張汝霖,他是從大父枕邊偷出來看的,張原看過什麽書他是一清二楚,絕不可能知道這部書——


    張萼心裏得意地想:“張介子肯定會說這是《忠義水滸傳》,因為《忠義水滸傳》裏也有西門慶和潘金蓮,介子水滸也沒讀全,這迴定上了我的圈套,哈哈。”


    張原道:“三兄先說說贏了想要我的什麽?”勝券在握的感覺真不錯。


    張萼道:“兩件事,一是把你得到的象棋秘譜送給我,二是以後在我麵前依舊不得戴眼罩——”


    張萼對上迴下象棋輸給張原耿耿於懷,認定張原是得了某本象棋秘譜才棋藝大進的——


    “對了,”張萼補充道:“還有一點,介子,我不喜歡你現今和我說話的這種神態語氣,這點你得改,不然我會發火的。”


    原來的張原是跟在他屁股後麵轉的,語氣帶著巴結和羨慕,現如今呢,戴個眼罩,說話不緊不慢,對他毫無敬意,這不行,得改。


    “行。”張原一口答應:“我輸了,象棋秘譜肯定交出來,眼罩也從此不戴,至於神態語氣若有不對,三兄可以隨時嗬斥我。”


    張萼大樂:“不錯不錯,就是要這態度——現在該你說了,你贏了想要我的什麽?”心裏道:“介子這蠢貨,定然是認為這書是《忠義水滸傳》了,還這麽一副篤定的樣子,裝什麽智珠在握的神仙啊,嘿嘿,很快就有好戲看了,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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