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彌漫,繾綣繚繞變幻,這便是張池睜開眼睛所看到的唯一景象。而隨著眼睛逐漸張大,那瞳孔之中積鬱甚重的黑色濃厚一點一點消逝在瞳仁盡頭,化成其中金墨般暗落的晶瑩。


    那是一瞬間的茫然彷徨,也是一瞬間的歲月滄桑。


    鬱墨沉澱,那瞳孔終於重複清明,眼前便又是霧靄無盡,陌白封洞。張池的身體卻在此時不由搖晃一下,臉色亦是比剛進入這幻魔洞時,更平添了幾分凝重與蒼白。那起伏的胸膛,波浪洶湧滔天。


    “這幻魔洞端得是如此詭異,比大師兄所言的更是險惡了幾分。縱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竟還是不知不覺之間,便墜入了幻境當中去了,連一絲異樣都未能察覺到。”張池望著彌天的霧氣,眉頭緊皺,喃喃自語道,“這還僅是第一步,我就已經險些把握不住,沉淪進去。這剩下九步,一步較之一步艱難,我該如何入得了其中呢?”


    張池立在原地,冥思苦想一陣,腦海依舊空白一片,不見絲毫透徹明了。想想這幻魔洞本是鹿屠門眾弟子人人皆懼之地,又怎會是他片刻變成思考出化解之法的。


    想通了這些,張池便像認命一般,長舒一口氣,強行平抑了胸中滿積的恐懼,道:“罷了,罷了,既然如此,那我便盡力就是了。能到哪裏便到哪裏吧。”他迴頭望一眼身後,目光似是穿透了繚繞的霧氣,“隻是若我未能邁出十步,便沉在這幻霧裏,希望師父不要多加怪罪才好。”


    神定氣平,腳步聲輕。


    那貼近地麵的霧氣略帶繚繞飄搖,連著張池的思想一同,墜入了更深的迷夢。


    鮮豔而濃烈的顏澤再次攔截了過往的視線,繁鬧喧囂,流淌纏繞,那是一大盆一大盆的潑灑,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燃燒。


    隻是我還是看透了被華麗充溢了的浮離,那是連時光都填不滿的空虛。


    所以我想問,這看似繁盛的背後,到底試圖隱藏著些什麽?


    那顏澤,終於緩緩淡化了,像是被大雨重新衝洗而過,烏雲漸次撕裂,露出澄明清澈的天空。可是這片明鏡,卻又倒映出了誰的身影?


    張池立在這明朗的蒼穹之下,立在席卷蒼陌的清風之中,呆呆地忘記了語言。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寒氣方消,暖日才至。青天煦日之下,臥著一座小村落。街路曲折,巷陌橫行。


    “小池,你跑慢些,當心別摔了。”一道女人聲音自那村落之中緩緩飄上了天空,便似一縷炊煙嫋嫋,恬淡平靜,說不出的塵世安寧。


    輕柔唿喊氤氳未散,便見一個男孩滿臉笑意自一間普通庭院裏跑出來。男孩年歲眼見也就七八歲的模樣,眉宇之間,略顯清秀。


    男孩聽聞身後的喊聲,咯咯笑了幾聲,卻是跑的更快了。他手中緊抓著一隻紙鳶,高舉過頭頂。那紙鳶比男孩還要大上幾分,迎風而飛,彩帶紛揚,飄然欲起。


    “娘,你行的快些,父親快要等得著急了。”男孩奔跑一陣,還不忘停下來迴望,高聲叫道。


    然後那間院落門口閃現出一個女子,荊釵布裙,滿麵風霜,便是一個最為普通的農家婦人。她遠望著正歡快蹦跳的男孩,嘴角不由輕輕上彎,那瞳孔中流露而來的溫柔似水,卻讓得她在一瞬間變得光芒逼人,溫暖四散。


    男孩擎著紙鳶在前,女子輕攜衣裙隨後,沿橫插過村落的曲折幽徑一路行下去,穿過前方層層重重的院落,逐漸行至空曠之處,房舍趨於稀落,及至一座都是不見,最後眼前便是一片青草曠野。


    正值盛春,這片空地之上,叢草蔥鬱,一片生機勃勃。有野花四落,點綴於高草之間,清香縈繞飄蕩,一絲一縷繚亂於指間鼻尖,化開來化成溫暖的陽光。


    而在這片青草地中央,此時正立在一個男子,麵朝遠處一大一小,一前一後正緩緩向這邊走過來的兩個人,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大片細碎的明亮。


    “父親,”拿紙鳶男孩抬頭見著男子,歡唿一聲,那腳步倒是更快了。那穿梭在草叢之間的身影,便似一隻矯捷小鹿,橫衝直撞,倒將那筆直向上拔節的高草,都碰到了好些。


    男子一臉微笑看著男孩的動作,待他行至眼前身邊,男子一抄手將男孩抱起,惹得男孩驚唿一片。那女子此刻亦是來到二人身邊,望著這對正嬉戲打鬧的父子,笑靨如花。


    “小池,前幾日你不一直吵著要我陪你放風箏嗎,恰好今日我在離城的工作無事,得以歇息半天,你的心願,終於可以得償了。”男子望著懷裏抱著紙鳶的男孩,笑道。


    男孩手舞足蹈一番,忽地停一下,在男子的臉上大大親了一口,男子頓時哈哈大笑,便連臉龐沾上了些許的口水,都有些顧不得了。


    那紙鳶在男子的手中很快就飛上了天空,卻是一隻巨大蝴蝶的形狀。這紙鳶做工異常精美,觸須細長飄逸,背塗五彩十色,便連那翅膀之上的細膩紋路,一圈一圈,都是清晰可見。打眼看去,便是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破繭而出,在這明豔的晴空之下自在飄飛,翩翩如舞。


    男孩眼見紙鳶飛天,卻是有些坐不住了,追上正牽著紙鳶四下奔跑的男子,大聲道:“我要我要,父親給我!”神色之間,也是激動興奮異常。


    男子將繩線交於男孩手中,一一囑托應當注意的事項,隻見男孩不住頻頻點頭,也不知記下了多少。男子笑著搖搖頭,也不去管他。


    繩線入手,男孩高唿一聲,引著那蝴蝶紙鳶,便向著遠方奔跑而去,腳步一陣連綿之後,轉眼便離開男子站立之地很遠了。男孩仿佛永遠都不知疲憊一般,一路唿喊一路前行。男子提醒他當心的話語,斜斜飄上了自在的天空,就懸在那蝴蝶身後,一路追隨著男孩而去。


    “小池,勿要跑得過遠,記得早些迴來。”


    陽光如湍急的瀑布一般,自九天之上傾瀉而下,這整片草地,都是明晃晃金黃色的顏澤。


    清風掠過青草草梢,拂過野花花瓣,自遠方而來,幽幽散落天涯。


    那陽光清風之下,三道或立或跑的身影,連著那隻浮在天空翩躚如飛的蝴蝶紙鳶,一同倒影在了張池澄明透亮的瞳孔,那其中,漆黑似墨,雲遮烏蓬。


    這裏到底是何處,為什麽明朗日光不見,柔暢徐風隱藏?這周圍遍布滿目的迷霧,是光明不複的預兆,還是迷蒙虛幻的夢境?


    張池一點一點睜開了眼睛,於是再也不見了光明。


    這裏分明還是幻魔洞,還是這遮蔽了時空飄渺空蕩的幻霧,還是孤身一人的的囹圄與牢籠。可是方才那短暫而美好的時光又往何處去了呢,它明明是那麽鮮活真實,沒有一絲參雜的虛假。否則,自己的眼角怎麽會有淚珠晶瑩,剔透如冰?


    張池擦一下微紅的眼睛,可是那心底繚繞的感傷與懷念,卻是再也揮散不去。他虛伸的雙手停駐半空,終是無奈收迴,那顫抖的雙唇,掙紮幾分,卻吐不出“父母”這兩個簡單的字句。隻是那漲紅的臉龐,藏在迷霧中,無人看得到其上隱隱幾不可見的猙獰。


    罷了,既然無法割斷,那便將它就葬在心底吧,掘一個深不見底的坑,築一座堅不可摧的墳塋。


    他身影微動,腳步不停,下落成空。


    那迷霧悄然幻化,點點滴滴,時間隱約成形。


    “張兄,別來無恙啊!”一道聲音悠遠而來,響徹在張池所在的寒陽院雜物間前的庭院。張池循聲望去,但見一道人影斜倚院門口,低頭垂目,看不見表情,正是孫航。


    “孫兄,今日怎麽有空來我這裏了?”張池心下一喜,臉上便是掛上了笑容,衝著孫航快步行過來,抱拳致意道。


    孫航麵向張池方向,默然抬頭,隻是那目光,不見絲毫溫暖與笑容,唯存說不出的沉默和冰冷。那瞳孔之中大雪紛飛,揚揚灑灑,覆滅了整個天下。


    “孫兄,你這是何故,出了什麽事情了?”張池心中疑惑頗深,緩緩收攏臉龐笑容,低聲尋問道。


    孫航聞言並不答話,竟對著張池深深彎下了腰,躬身行禮,口中吐出的話語,字字誅心,刺在張池的心間:“張兄,當日寒陽齋一事,是我誤將徐忠明徐兄絆倒,是我將這過錯嫁禍於你,千錯萬錯,都是我的不是。我在此向你賠罪了,我願意接受懲罰。”


    “孫兄,你這是怎麽了,為何好好的說起胡話來了。此事早已過去了,你現在還提它做什麽?”張池心思急轉,卻仍是對孫航突然的轉變不得其解,不由詫異道。


    然而他話音剛落,那一直靜默不動的孫航突然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如遭巨錘擂擊,臉色刹那之間變得慘白無比。未待迴神,他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斜飛出去,如春季時候四散飄飛的柳絮,重重落地,塵埃登時四起。


    張池咽下湧上喉嚨的震驚,忙跑向孫航落地久久不能立起的地方,那片地域灑落著零星點滴血跡,渲染著深紅色的憤怒和憂鬱。


    張池向著孫航伸出手,可是孫航僅僅輕瞥一眼,便徑直繞開了他,掙紮跪在地上。那隻前伸的手掌,孤落在虛空,寂寞有形一般繚覆其上,嫋嫋纏纏,繞指三匝。


    是否察覺一絲黯然的似曾相識,像是在寒陽齋寂寥如冷雨的前世。


    你可知,那閃躲而過的漠視,早已成為,我一直割舍不下傷事。


    少年落寞的雙手,終於找到了不再繼續停頓的理由,緩緩握緊成拳,蒼白色的骨骼隱隱透膚而出,一圈朦朧成形的青光,悄然煥起了亮芒。


    “孫兄,你告訴我,是誰讓你來這雜物間做這種無謂的道歉,又是誰將你傷至如此的?”少年的聲音突然之間變得格外平靜低沉,不悲不喜,那些繁雜的情緒,好像已經被完全剔除,空餘簡短的字句。


    孫航未開口,那目光卻是不由投向了院門所在的方向。張池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身體卻是不由一怔。


    隻見那院門處慢慢行出來一道人影,劍眉星目,玉樹臨風。他在遠處站定,微微仰頭,笑容又美好又邪氣。


    “張兄,當日之事,全是孫航一人過錯,卻令你飽受責難。現在,我便替你懲罰了孫航。”李浩然麵帶淡然笑意,一字一句,遙對張池道,“張兄,你高興了嗎?”


    最怕孫航冰冷如刀的眼神,涼薄開鋒,寒光閃爍之間,刀刀見血。


    隻是我又該如何解釋這一切,將它重新還原迴本來麵目的誤會與巧合。可是尚未開口就已經覺得異常虛假,那些恨不能挖心而出的真摯,在他人耳中,也隻不過是欲蓋彌彰的嘲諷。


    還有李浩然神秘而詭異的笑容,綻成一朵紫黑色的曼陀羅花,花開漫天,碎瓣彌散。然後這些畫麵都漸漸消隱下去,埋在突然從空氣裂隙中洶湧而出的大霧當中。孫航的淡漠眼神,李浩然微挽的嘴唇,都在霧氣裏變得影影綽綽,變成一幅幅飄渺的浮景。


    霧色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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