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池同孫航二人將謝思仁抬迴他的房間頗費了一番功夫,幸好院內弟子集中居住之處與這香迴堂相距不遠,孫航恰在謝思仁附近,方能將他送迴,否則,想是破力更巨。


    走前大師兄已是關照張池兩人,謝思仁僅是被盧海的真氣鎮昏,此乃常事,休息幾日便可安然康複。這才免去了張池內心的自責與不安。但縱是如此說法,眼見著謝思仁蒼白的臉色以及嘴角早已幹涸斑駁的血跡,張池還是有種道不出的難過。


    將謝思仁安頓一番,眼見臉龐沉睡,側聽唿吸安穩,張池也是放下心來,謝過孫航的一陣挽留,便轉身踏進了濃濃的夜色。


    這天色已是不早,彎月緩步中天,他院無言,依稀幾許睡眠。這漫是黑霧的夜空,終將張池瘦弱的身影,一口吞沒。


    這夜,分明濃得深沉厚重,宛若重岩疊峰。


    翌日,天光大好,惠空晴明。


    寒陽院偏殿,一間古舊殿堂隨意坐落,外圍庭院。殿堂抬頭無匾,隻一塊舊木斜掛於撐殿之柱上,隱約可見“雜物間”三字。


    那院內古木茂盛參天,牆邊多生高草,一片碧綠淒淒,清晨露珠沾染其上,晨光映透而過,便如珍珠瑪瑙。


    這院落此時,暖陽初上,雲淡風輕,端得是幽靜無比。


    忽聽“吱呀”一聲,那雜物間一直緊閉的朱門緩緩打開來,那門亦是頗有些年頭,紅漆剝落,點點塊塊之間,多有斑駁。一束陽光方才還落在門上,此刻便是隨著朱門輕啟透進敞開縫隙,投落門前空地,塵土隱隱彌漫間,閑適自然。


    隻是那陽光在殿內地上稍待片刻,便被緩緩走出房門的張池給擋了出來。少年一襲青衣打扮,發髻高束,打眼望去甚是齊整幹淨。隻是那眼睛尚還呈朦朧之色,想來昨夜又是休息的不好。


    而在少年的右手臂彎裏,還臥著一隻白鴿,羽翼純潔,隱隱泛有光芒,籠罩在它周身,竟有些飄然出塵的味道。


    那白鴿同張池相處一段時間,已是頗為熟悉,躺在他懷中一動不動,僅拿一雙圓睜亮目四下打量,將這小院安逸晨光盡覆眼底。


    張池於庭院中央立定,左手輕撫白鴿羽毛翅柃,那雙目之中,溫柔如水,他喃喃道:“當日夜裏一時失手將你打傷,不想卻也是一段緣分,竟讓你我相聚甚久。我在這鹿屠門伴友無多,你倒是能夠算一個。”


    那白鴿胸膛一陣“咕咕”之聲,像是在應和張池的話。


    “隻是人與人之間,尚無不散筵席,更何況你我。眼下你的傷也已經大好了,我見你腿上還帶信件,想來你也該去辦自己的事情去了。今日我們便在此分別,希望你還能記得我這個打傷你又救得你的朋友吧。”


    言罷,張池將頭深埋白鴿層羽之間,片刻之後緩緩離開,像是釋懷一般歎口氣。一揚手,將那白鴿送入了天空。


    那白鴿撲棱幾下,便是很快重新適應了飛翔。它卻並未著急離開,而是展翅在這庭院上空翱翔折返,盤旋不散,便似一朵潔白無暇的木棉,盛開在張池頭頂。


    張池目帶追憶之色,麵掛微笑,對那白鴿輕輕揮手。然後他低頭擦拭一下眼角,便徑直走迴舊殿,關上朱門。任憑白鴿在窗外門外低空繞旋鳴叫,那殿門,卻是再也沒有打開。


    白鴿自殿外徘徊許久,終於揚翅衝上了明朗淨空,不再迴頭。那道白色閃電,很快就消失在天際盡頭,變成蒼穹上虛散輕浮的淺雲幽幽。隻是那白鴿未曾察覺,自那打開的窗欞邊,一雙略泛濕潤的雙目緊緊盯在它身上,直到那身影消融在明朗背後,化作一隻斷線的紙鳶,牽掛在一個人的心頭。


    隻是那時間匆匆,不給人留一絲迴憶追懷的念頭。轉眼之間,那紅陽便要轉盛,信步踱上東天。張池驀地自沉思當中清醒,關上殿門,疾步踏出所住庭院。


    寒陽院諸弟子聚集所居之所毗鄰香迴堂,乃是三間占地頗廣的院落,一名“潛心堂”,一名為“修心堂”,另一名“守心堂”。三處殿堂建構與香迴堂相差都不大,亦是四周圍繞皆築起了殿堂,以供寒陽院弟子居住,僅在一側角落開出一道小門。


    院落之內,甚是廣闊,諸位弟子人各一處房間。隻是出得殿門,那庭院卻是共有,諸位弟子低頭不見抬頭見,每日師弟師兄見麵招唿不絕。如此一來,也可增進諸弟子之間情感,亦不失為一步妙棋。


    那潛心堂乃是眾位入門多年弟子所居之所,而今年新入弟子便是聚居在修心堂,同入門稍晚的師兄一道。孫航同謝思仁,都是住在這裏。兩所殿堂隔牆相鄰,朝夕相聞。而至於那守心堂,卻是寒陽院女弟子所居之處,與這兩處殿閣,相距百餘步,中間跨路而分。


    張池來這修心堂時候尚早,卻自有不少弟子早起,於院內院外四下遊蕩,三三兩兩,腳步聲輕。而那修心堂的大門已經敞開,庭院諸多風光隱隱透出來,帶著微風拂麵的溫柔恬靜。


    入門院落四麵殿堂,皆是朱紅漆身,鮮豔明亮。每座殿前都有合抱之粗的朱柱支撐大殿屋簷,柱上木質幅聯高掛,黑底金字,熠熠生輝,燙鎏其上,端得一股睥睨雄視之氣。


    殿前一條路徑,繞院而行,寬約五人並排,皆是有石塊鋪就。隻是那石塊並非如寒陽齋前青石板那般渾然一體,不見隙縫痕跡,反而是斑駁細碎,隨意平陳。因著前幾日的雨水衝刷,那石路甚是光滑,自有一股隱然成幽的韻味。


    而在庭院正中央,為那盤庭石路所圍的,便是一叢竹林。竹林呈長形長勢,正順著這院落的走向。與鹿屠齋後竹林相比,自是少了些林密疊重的氣勢。但是這簇蒼竹蔥鬱青翠,枝長葉深,自有一股欣欣向榮之勢,亦是頗得意境。那竹林空有一角,幾株芭蕉茂盛濃綠,早有花朵抽節盛放開來,開成燃燒的火焰。


    此刻各所殿堂大多緊掩,像是正在酣睡之時。張池輕步邁入院落,順石徑左轉,到第二個殿前停下,這裏便是謝思仁所居之處了。


    推開輕闔的扇門,張池跨入殿中。謝思仁經昨夜一番苦戰,正是疲憊之時,此刻尚未蘇醒。張池將手上端著的木盤緩擱桌上,望著床上恍然不覺正沉睡不已的謝思仁,但見他臉色蒼白未消,慘淡如薄刀,心中便是一陣陣的難過。


    不知在那床邊坐了多久,張池正自唿吸亂想之際,忽聽門邊忽然傳來一陣微音,將張池從思緒纏繞當中一下子解脫出來。他恢複清明向殿門望去,剛好看見正向殿內走來的孫航。


    天色還未趨於炙亮,那自院間忽地席卷而起的晨風頗裹涼意,拂上正坐在殿外台階上的張池和孫航的臉龐。暖陽光芒澄淨而明,灑在二人臉上,迷離的韻味撲朔而上。


    “孫兄,昨日之事,我還未尋到機會好好謝謝你,今日便在這裏向你表示謝意了。”張池方一落座,便對著孫航一抱拳,笑道。


    而孫航卻是臉上毫無表情,不見喜悲。他未轉向身旁張池,仍直視麵前陽光透過竹林而下的斑駁光點,對張池致謝無動於衷,隻是喃喃道:“昨日發生之事甚多,不知你因為何事要謝我呢?”


    張池一愣,隨即像是明了一般道:“是啊,昨夜頗為經曆一番,不管是孫兄能原諒我,還是在緊急關頭出手幫我,都是值得我一謝。”


    “張兄,我原諒你了。那現在,你還恨我嗎,你能原諒我嗎?”孫航突然轉過頭來,雙眸緊盯張池的眼睛,異常平靜言道。


    張池起先甚是不解,疑惑瞬間便是布滿瞳孔。但看著孫航突然凝重而深沉的表情,一道隱藏至深的傷痕被恍然間掘出了心髒底淵,曝露於青天白日之下,一陣陣尖銳而狠狠的痛。張池隻覺再也敵不過孫航的注視,緩緩移開了目光。


    十日之前,到底是誰絆倒徐宗明,惹來往後些許難解的恩怨?


    少年無言站立,身影落寞孤寂,那些難白的冤屈,卻從未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我想問,那十歲的少年,是否真能淡看這一場不虛弱的背叛?那藏在角落的人影一簇,便成了埋在心間的一粒種子,是否已經拔節出黑色的枝葉?


    張池終是沒有說話,一點一點低下了頭,瞳孔一片迷幻晃亂,塵世離散。


    大霧封天。


    “你曾經品嚐過就因你生得瘦弱,便被比你高大許多的孩子欺辱的滋味嗎。你以前經曆過縱是拳頭落在頭頂上,也隻能默默忍受不敢絲毫反抗的感覺嗎。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憤恨與怯懦,又是怎樣毫無辦法的絕望和無助。”


    “可是除了躲藏在角落,努力將自己的身影埋得更深之外,又會有什麽辦法呢。空有滿腹自尊的無力,到最後,隻能變成一個更大的悲劇。”


    “所以在寒陽齋的時候,我雖然深知自己當日所作所為是如何不齒,可我當時還是踏出恥辱的一步。”


    “所以在昨夜盧海麵前,我即便明白躲藏於外是何等侮辱,可我還是會將你緊緊拉住,不會讓你因一時衝動而吃更多的苦頭。”


    “我隻是覺得,在我們還沒有變強,變得比對手更加強大之前,那些所謂的自尊,都是渺小而卑微,便如這庭院角落芭蕉盛花,縱是燃燒滿院如火,一場密雨突襲,便會殘花滿地,零落哭泣。”


    孫航聲音甚是低沉,他緊盯著地上一處單薄光斑,目光卻是早已迷離而遊蕩,不知神遊何方。那些聲音汨汨流淌,於起伏寬窄的河川,晦澀難當。


    言罷他微微一頓,輕歎一口氣,像是要將這許多感慨情緒吐出胸膛。然後他將那潛入記憶幾千幾萬尺的思緒緩緩收迴,那望向張池的眼神,再度清明如前。


    “張兄,對於寒陽齋一事,那句對不起藏於心中已有多時,雖然現在可能有些太遲,但我還是要對你講。但是若是再遇如昨夜之事,張兄,我很抱歉,我還是會如當時我所為一般,不改不變。”


    孫航攤開右手掌心,輕輕伸到張池麵前。那掌心曲折細密的紋路,究竟隱藏著什麽有關來生坎坷崎嶇的命途,又有誰能占的出。


    “所以,張兄,你還準備要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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