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冕終是被趙彩兒說動,離開了靜神堂。他步步迴頭,直到跨出靜神堂前圓月形拱門,消失在茫茫夜色深處。


    可是迴頭又能看得見什麽呢,在這天幕低垂至地、墨緞纏緊中原的夜晚?他的亦步亦趨,落在趙彩兒眼中,僅餘下了轉身時候焦慮與擔憂的眼神。


    這天地間竟像是有了風,那墨雲,也恍若有了翻湧的痕跡。遠處,更是隱約現了雷動。


    這分明,是暴風雨漫卷壓城跡象!


    趙彩兒看著龐冕離去的方向許久,再望一眼這終於不欲再沉默壓抑的天空,輕輕歎了口氣,轉身行向靜神堂。


    堂內依然沒有燃燈,毫無火光,像是堂內居住的人早已入睡了,又或是這堂內,根本就沒有住人。


    大門終於被輕輕推開了,伴著沉重的吱呀聲,像是一股濃厚的哀悼。趙彩兒立在門外,立在了與這靜神堂再無阻擋的地方。


    這大堂竟好似比這夜色還要在厚重一點,趙彩兒輕踏進這靜神堂一步,隻覺像是被一層針腳細密而質地柔軟的黑布蒙住了雙眼,再也不能見一絲顏色。目光所及,僅是虛無縹緲的蒙紗,罩著誰的夢,或是美夢、或是驚夢。


    她張張嘴,正待欲唿喚一聲。大堂深處,卻是忽地亮起來一道青光,光芒甚是柔和,即使是在這濃墨靜深的環境之中待了這麽久,青光點燃,趙彩兒也絲毫不覺一絲刺目之感。她循著光芒向前望去,便看到垂坐在大堂高首座位下方的丁一山,頭顱深埋、長發披散,而那道亮光,便是自他指尖點起的。


    青光幽幽,就好似他那溫柔而深沉如水的目光,不管在何時,不管在何地,隻要有趙彩兒在的地方,她前方丁一山為她燃起的光芒,便永遠都不會消散。


    就不論幾許裏,也不問多少年。


    趙彩兒立在靜神堂門口,望著因著她的到來,堂內幽然而起的青光,一晃便笑了,頗有傾城之態。


    她才往前行了兩步,就聽見堂內一聲悠長的歎息,低沉憂鬱,略顯沙啞,也滿帶滄桑之色:“你怎麽來了,是龐冕把你找來的吧。今夜天色這般陰沉,你本來就怕黑,又沒有修為,這萬一要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趙彩兒聽得丁一山說話,心中便覺一鬆,再一迴味他所講的話,雖略帶責備,那股潛藏不住的關心卻是滿灌而出,溫暖在一瞬間充溢了胸膛。


    她遲疑許久還是沒有開口,又急往前走了幾步,這才借著丁一山掌中青光看清楚。


    他便是頹坐於堂前那幾層台階之上,一向整潔莊重的院主青衣長袍也褶皺縱橫、斑點疊落,在地上疊成一襲錯亂的陰影。


    是有多少年,多少年未曾見過他如此這般,像是被全天下都拋棄了,默然枯坐於庭角幾落,不複是名滿中原的鹿屠門梓曜院院主,褪去一身光芒萬丈,身形零落、神情黯然。


    趙彩兒的心就在這一瞬間狠狠揪起來,被纏成一道剪不斷解不開的鎖鏈。


    她快步來到丁一山麵前,蹲下來蹲在他身邊,那凝望的眼神,便是清水一潭、澈比驚虹,語氣中亦是充滿憐惜與擔憂:“你切莫責怪龐冕,他也是為你好。這裏可是鹿屠門,縱是天黑了點,卻又如何,難不成還能遇見壞人不成?倒是你一山,你這是為了哪般,把自己關在這靜神堂,失魂落魄的?”


    丁一山搖搖頭,沒有說話,他搖晃著站起身來,移至堂中一側,手掌微撫,將那立在兩邊的燈火輕輕點燃。這大堂為暈黃的燭火盈滿,火焰不見飄搖,扶搖直上。直至此時,這堂中方才有了一絲生人的氣息。


    他將這堂內數十根燈燭全都點燃,在這期間,卻是不發一言。便連唿吸,都變得沉寂難聞。


    待得丁一山坐迴來,趙彩兒忽然緊握住他的手,縱是這般,丁一山的眼神也未曾輕移。他一直盯著距他最近處的那根燭台,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專注而認真。


    好像在他眼中,這天下便隻剩下了這根燭台,其餘一切,連同身側緊張注視著他的趙彩兒,都是變成了虛妄的空無。


    這下趙彩兒頓時有些慌神,她緊了緊掌心中丁一山的手,隻覺再無往日的沉穩有力:“一山,你這是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何事?”


    “彩兒,在你眼中,我這梓曜院的院主做得如何?我要聽實話。”沉默良久之後,丁一山並未迴答趙彩兒的話,反而突然問了這樣一句。


    “這好好的,怎麽想起問這個來了,難道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趙彩兒也是一愣,望著丁一山,眼神中疑惑之色甚濃。


    丁一山淡淡道:“你且不管我為何這般問,你先迴答我。”


    趙彩兒見狀,隻得沉思迴想一番,片刻之後,方緩緩道來:“一山,這許多年來,你為梓曜院為鹿屠門做的這些事,我和鹿屠門所有弟子都看在眼裏。梓曜院能有今天,都是多虧了你的辛苦。”隨後她深深看一眼丁一山,像是不經意道,“究竟是何事,竟讓你如此胡思亂想。”


    丁一山慘顏一笑,卻還是擋不住眉間厚重的寂寥之色。他仿是未聽到趙彩兒的喃喃自語,反手輕輕握住了妻子賽霜皓腕,放在自己掌心:“彩兒,自你跟隨我以來,無論我在門中功過是非如何,卻總是勞心勞力,很多時候便是有些顧不上你。這麽多年,現在想來,你也受了不少委屈。”


    一抹淺淡笑容爬上趙彩兒的眉梢,便如畫龍點睛一般,原本就是端莊美豔的麵容,更添一份花瓣初綻時的委婉含蓄之美。她無聲地緊了緊握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衍生出了些許纏綿與溫柔:“一山,都是這麽多年夫妻了,你這般說,可是見外了。自當年那日你把我救起,讓我跟你入了鹿屠門,我便從未感到委屈。能守在你身後,為你添飯奉茶,我已經很滿足了,不再要求其他。”


    “彩兒,你說,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我不是這鹿屠門梓曜院的院主,僅是一個芸芸眾生當中的一員,一個平凡的修真者。或者連修真者都不是,就是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那我們的日子,該是何等的平淡與悠閑。”


    見著平日多是威嚴神重的丈夫今夜竟滿懷柔情與憧憬,語氣和緩將心事一一付諸口上,趙彩兒雖心中頗多困擾,亦多憂慮,但又不忍破壞這繾綣溫暖之境,隻得勉強壓住微疼的心口,將那些疑惑堵在了胸膛中。她麵朝這靜神堂在燭光下飄渺虛幻的屋頂,那眼神和神情,卻在充滿了無限向往和追憶。


    “一山,不瞞你說,這其實才是我最開始想象的生活,跟我喜歡的人一起,居山間草廬、種桑田麥苗,每天勤加勞作,換一年一輩平安,我就很是知足。便是在尚未認識你之前,我還尚在魔徒宗中做一個低微婢女時,這也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丁一山歎一口氣,卻是將趙彩兒摟的更緊了,像是要融進骨子裏一般,他道:“彩兒,當年的苦難,過去便是過去了。你現在是我的妻子,誰都不能再傷害你。你放心吧,我會親手殺掉司徒明海,為你報仇的。”他低下頭,深深凝望依偎在身側的妻子:“等我手刃了仇人,我便將這梓曜院院主的位子讓出去,我們自此雲遊天涯,尋一處桃源深處隱姓埋名,好不好?”


    趙彩兒眼睛驀地大睜,她直起身來,不敢置信看著丁一山,又驚又喜的神情卻是藏不住:“一山,你說的可是真的?可是,你為何突然有這般想法?”


    丁一山搖搖頭,隻是問道:“這你且不要管,你隻要迴答我,若真到了那時,我要離開這鹿屠門,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願意,願意,我自是十分願意,”趙彩兒急切道,但隨即她像是想起什麽,眼神登時黯淡下來:“但到時就算你肯,但鹿屠門怎麽辦,梓曜院怎麽辦。而且便當這一切你都放得下,掌門師兄也是不會讓你離開的。”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說不定,到時掌門師兄卻是巴不得我離開呢。”丁一山撫摸趙彩兒的肩膀,偏過頭去看大堂兩側搖曳的燈火,喃喃自語道。


    言罷也不管妻子是否聽見,他霍然站起身來,對趙彩兒伸出手來,語氣已經平複如初,好像方才的一番對話已將他心中困苦解開,一絲落魄頹廢之色都已不見。


    “好了,彩兒,夜已經深了,我們便早日歇息吧。”


    趙彩兒攀著他的手站起來,卻是笑著對丁一山搖搖頭:“一山,今日你便歇在靜神堂吧,我卻得趕迴怡修殿去。今日出門買了許多物件,還未來得及收拾便被弟子帶到這裏。現下你也無事了,我也得迴去整理一番。”


    “那我陪你迴去怡修殿吧,這外麵天黑夜靜,你可是最害怕的。”丁一山沉吟道,轉身便欲行出。


    “不用了,今夜你就歇在此處吧。今日見你諸多苦惱,你又不肯對我說,那你便自己冷靜一下,好好想想。有我在身邊,你有所顧念,怕更是想不通。況且來都是我自己來的,再走迴去,也便是這樣了,你便放心吧。”


    丁一山這才明白,妻子執意迴怡修殿便是讓自己一個人清靜一番,不想讓自己再沉浸方才愁悶之中。相通這些,丁一山心中微熱,緊緊攥住妻子的手,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了,末了方吐出兩個字:“謝謝。”


    趙彩兒知曉自己的本意為丁一山發覺,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她輕輕撫一下丈夫略微折皺的青衣,完顏輕展,轉身離開了靜神堂。


    丁一山默然立於原地,望著妻子慢慢離去,漸以消逝在門外濃黑之中的身影,凝望的眼睛,卻是有了微微的濕潤,就如那雨前牆邊的青石。


    待得趙彩兒的身影完全消隱不見,他卻並未立刻走迴靜神堂,而是轉過身來,麵朝之處便是那鹿屠樓的方向,隻是此時星辰寂滅,圓月難尋,在這靜神堂前,就連鹿屠樓的輪廓,都是隱約難辨。


    靜立許久,那醞釀多時的長歎終是緩緩吐出來,便成了粘稠的墨霧,輕輕幽幽,飄蕩在這天地間。


    “事情到底還是無可挽迴了嗎,掌門師兄,你究竟想要做什麽。我還有三個月,可我還能做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赤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羽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羽楓並收藏赤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