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壓在我族身上的詛咒終於到頭了。”太明皇帝說道, “當年諸神之戰,勝者為聖,敗者為魔, 被斬殺的大能屍骸永墮?渡海, 身死道消,怨氣不散, 這才在無渡海底催生出了?數真魔。而群魔之首,就是……”


    永寧侯隻看??陛下嘴唇動了,可最後那個詞脫離了說話人的喉舌後, 就好像被虛空吞了, 連個氣音都沒傳到他耳朵裏。


    太明皇帝頓了頓, 笑道:“果然,你我皆凡人,我說不出那個名字。”


    “這個‘群魔之首’以魔物為食, 甫一出世, 星辰就大亂, 聖人們聯手未能將他絞殺,最後是我周氏先祖舍身成就十方封魔印, 將那大魔打散在無渡海底。從那之後, ?渡海底不受仙門監控,非周氏血脈不得入。玄隱山背叛我們,高宗皇帝冒險穿過返魂渦, 下了?渡海,最初是想在那裏養一支私兵,結果意外地發現,?渡海底散落的魔種還活著,不成氣候, 但……隱含著當年那大魔的氣息,高宗皇帝那老瘋子,做了件將周氏百代拖進噩夢的事——他使親信修士剔了自己的靈骨。”


    老瘋子說別人是老瘋子……


    永寧侯一時也不知作何感想:“高宗是端睿大長公主同胞兄弟之子,所以他也是先天靈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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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他們那一支人的血脈似乎是返了祖,高宗親眼見了姑姑的路,不肯再入玄隱,盛年時剔靈骨,自此百病纏身,兩年後撒手人寰,在無渡海底留下了??個白骨祭壇。”太明皇帝說道,“魔種就像這天地拋棄的廢料,是魔物的殘屍,不能同萬物一樣享靈氣滋養,除了伏魔??族靈骨中靈氣所化的骨髓……你說天道給萬物留??線,是不是很玄妙?”


    四季如春的暖閣裏,永寧侯的老寒腿在太明皇帝的話音裏隱隱作痛。


    “靈骨非開竅圓滿不可得,抽取修士的靈骨必被玄隱所覺,幸好我族有先天靈骨。那些靈骨??出生……甚至尚未出生,就與肉/身分開,落到無渡海底,不停地吸附靈氣,凝成靈髓,滋養魔種。群魔不斷從魔種中複蘇,再被吞入虛空,化成那位群魔之首的養料。拖南礦的福,仁宗以來,?渡海底魔息一日千裏。”


    永寧侯聽了他這措辭,隻覺寒氣從肝膽裏往上湧:“陛下,當年南闔北犯,當真是因為瀾滄掌門走火入魔嗎?”


    “當真,”太明皇帝說道,“闔貪得?厭,私引鍍月金下凡,以至於靈山虧空,損百姓天時。要不是瀾滄掌門走火入魔,比起悍然打破五大宗門格局,出不義之師以至道心破碎、天下共討……他們當年其實可以懸崖勒馬,高價從別國周轉靈石,慢慢休養生息。那麽,瀾滄掌門那樣的蟬蛻大宗師,道心本該堅固如鐵,又是因何走火入魔呢?”


    “因為那年嘉德長公主沒了。嘉德長公主是仁宗那一代的祭品,體弱多病,終身未嫁,??直幽居深宮。但有秘聞,說她並非因病過世,而是因難產而死——仁宗長子就是那時出生的,兄妹相/奸之子,下??代的先天靈骨。”


    這都什?事……永寧侯被自己脖子上狂跳的脈搏震得耳鳴。


    “十方封魔印鎮壓下,魔物是離不開?渡海的。隻有新祭品沉入,群魔狂歡時,封魔印才會鬆動……嗬,可能是祖宗被不肖子孫氣壞了吧。仁宗將自己長子的靈骨沉入無渡海時,趁封印鬆動,從裏麵帶出了??顆心魔種,種在了瀾滄山。”太明皇帝歎道,“瘋的不是瀾滄掌門,是仁宗啊。”


    永寧侯呆坐良久,感覺周家黑泥倒出來能把大運河堵半年,這??襯托,眼前這位都開明理智了起來:“……臣快不認得‘仁’字了。”


    太明皇帝靜靜地說道:“那是人為蓄意的。”


    “什??”


    “我出生後不久,母妃便去了,安陽才兩歲。宮裏沒娘的幼子??般是交給皇後或是其他後妃照看,但我與安陽卻幾乎是兄長帶大的。後來他出宮建府,郡王府就是我們家。否則安陽年少時哪有那麽多機會出宮閑逛?”太明皇帝說道,“在宮裏,??母同胞的兄弟姊妹確實會比別人親厚??層,可也不像我們一樣相依為命,這種異乎尋常的親密都是上??輩人有意培養的。”


    “為什??”


    “為的是把白骨祭台延續下去,周家不出像你??樣的妄人,寧可讓死者白死,全家流亡,也要把這附骨之疽刮了。我們每個人,從父輩那裏得知這個秘密的時候,就已經罪孽深重,再也離不開那個祭台了……千百年來,隻有楹一人,以生受群魔吸髓之痛洞悉真相。就算?渡海封著他的口,讓他?法將這秘密對外人道出,他也注定不會受這種擺布。你道貴妃後來的幾個孩子是怎麽沒的?”太明皇帝歎了口氣,“真是個天降的魔星啊……可巧,就到他這裏,百代白骨上,大魔終於將成。九年前,返魂渦海嘯就是大魔睜眼釀成的,那次?渡海群魔被他吞了??半。近來玄隱山應該很緊張,因為星辰海?端示劫……封魔印就要破了,正德,你說這豈不是天意麽?”


    “陛下,恕臣無禮,若真有天意……若蒼天真有眼,早該降罪於周氏了。”


    太明皇帝低低地笑了起來:“蒼天有眼……”


    ?渡海的山穀深處,祭台哆嗦了起來,上麵那些白骨的骨節與牙齒隨震動撞得“咯咯”作響。緊接著,詭異的笑聲變成了唿嘯,“嗡”??下——山穀中憑空起了罡風。


    那風似乎能一下穿透人雙耳,奚平才剛收好靈骨,就直接被風卷上了天。


    他本能地像那迴從飛瓊峰北坡墜崖??樣,拉響了骨琴,然而急促的琴聲在山穀中起了迴音,卻絲毫沒有撼動布滿銘文的山岩,他甚至對抗不了風。


    暴虐的風狠狠地將他往山壁上砸去,與此同時,正對著他的山洞中露出了??雙猩紅的眼,眼珠一尺見方,不懷好意地等著這口大風刮來的零嘴!


    幸虧半仙身體強韌遠勝凡人,奚平借著那風的推力,在半空中猛地轉過身,抬手拔劍。隻聽“嗆”??聲,他的劍撞在了硬物上。


    那血紅眼睛的主人是隻巨大的人頭四腳蛇,粗??的身體上蓋滿鱗片,脖子上頂著??顆足有四人飯桌那麽大的人腦袋。


    奚平的劍正好戳在了那“人”臉上,好像砍了塊石頭,順著罡風的力道揮過去的劍刃與那魔物的臉擦出了火花。緊接著,凡鐵完敗,劍應聲折斷,奚平被彈到了旁邊石壁上!


    那魔物活動起來也如四腳蛇??樣迅疾無比,??眨眼就從洞中撲了出來,利爪攔腰抓向奚平。奚平一把抽出纏靈絲,不管三七二十??地切向山壁上的銘文。那銘文字上通順的靈氣被纏靈絲阻了??瞬,承載銘文的山岩直接崩裂,洪水似的靈氣噴出來,擋住了那魔物利爪,也讓罡風一緩!


    風一滯,奚平這被吹起來的“風箏”立刻順著山岩滾了下去,石壁中,山洞裏探出無數魔物,有人形、有影子、有形容起來得花一篇紙的怪物……


    震動中,所有白骨緩緩轉向他,開合的牙齒似乎在憤怒地說著什?——?知庶子,怎敢擅動這百代怨魂累出來的基業!


    奚平隻看了??眼就移開視線,目光如鐵石,心說:“關我什?事?你們怨不著。”


    他險象環生地避開??串手和爪子,看準了??塊銘文稍顯稀疏的巨石,滾到那裏的時候??把抓住石塊止住下落,抬手將??枚共此時印扣在了銘文罅隙中間。


    奚平到陌生地方之前,會習慣性地在出發的地方預先蓋??枚靈印,用不用得上再說。


    封魔印中,他自己靈氣雖用不了,靈印卻好像還行!


    兩印瞬間重合,奚平提著半截斷劍,單手將自己蕩了上去,就在這時,??隻枯枝似的爪子攥住了他的腳腕,要將他往下拉!


    奚平低頭一看,下麵有?數張血盆大口等著將他分而食之,不過幾息的光景,“起風”的?渡海底已經被血霧填滿了。


    魔物充滿惡意的眼像是從噩夢底層浮上來的,看??眼能靈台動搖。


    奚平不躲不閃地直視著那雙眼,心裏卻想:這?多年,三哥的靈骨就和這些東西在一起?


    他牙關狠狠地往下??咬,反手用斷劍砍向自己的腳踝:“滾你你娘的,送你了!”


    半仙的手勁幹淨利落地將踝骨割斷,血肉與魔物一並掉了下去,傷處噴出的血被烈風卷了奚平一身,他裹著血雨穿過共此時印,橫著滾迴了轉生木樹林。


    轉生木樹林好像被他的血肉驚動了,古木戰栗了起來。


    幾頭魔物在靈印消失之前緊追而至,奚平再?力攥住斷劍,劍脫手,他整個人已經像從水裏撈出來的,眼前??陣一陣發黑:“幫、幫個忙……”


    轉生木落下樹藤,??把撈起這血人,叫撲過來的魔物抓了個空。隨即樹藤將奚平往身後密林裏??扔,將他扔到了另一棵樹藤懷裏。


    魔物們憤怒地咆哮聲在整個轉生木林中迴蕩,參天的古樹在利爪下轟然倒塌。


    奚平隻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這?專注過,而人專注到了??定程度,居然真的能淡化疼痛。


    他從小就覺得三哥和貴妃怪怪的,??直百思不得其解,偷偷問過娘??次,他娘的臉色像是要哭出來一樣,他就不敢再問了。


    此時,他似乎終於看??那些至親至疏的暗潮下藏著什?,隱約地猜到了什?,這會兒卻不敢細想。


    奚平記得三哥少年時總是出宮,卻也不是貪玩……他做什?都很容易倦,貪不動。隻是借著探望外祖母的名義,在奚老夫人後院裏??坐??整天,聽那些聽過了??百遍的折子戲,喝泡得比水還淡的茶,比古稀之年的外祖母還年邁似的。


    奚平想:難怪他寧可跟老夫人在花園裏除一天草,也不肯迴廣韻宮。


    難怪他才十五歲,不等成年就早早出宮建府,離開的時候隻帶了條狗。


    奚平舔了??下幹澀的嘴唇,隨手從芥子中掏了件裏衣,勒住傷處,又在隱蔽的樹叢中又蓋了??枚靈印備用。


    他今天必須要帶著三哥的靈骨離開這,死也得出去有機會再死,否則三哥以後跟奚家沒法處了,他還怎麽去老太太的花園裏喝茶拔草?


    要是老太太的花園都不能去了,他還能去哪呢?


    奚平把手上的血在身上擦幹淨,探入芥子中抓住莊王的靈骨:“三哥,你說的那個銘文出口有幾個?”


    “隻有??個,”事已至此,莊王來不及罵他了,除了幫他盡快脫身,別的都是廢話,“但位置不固定,??連著返魂渦,和返魂渦的海水流動有關係,你隻在裏麵待??會兒還好,耽擱越久,出口移動越遠。”


    他話沒說完,與奚平那邊的聯係再次中斷。??個一團影子似的魔物神不知鬼不覺地鑽過來,身上伸出頭發似的魔氣裹住了奚平,越掙越緊。奚平一把抽出纏靈絲,蠻力攪了上去,活活把裹在身上的“頭發”攪出個洞,落地時再次蓋下共此時印。


    人穿過靈印,背後的轉生木好像跟他心有靈犀,在他消失的瞬間就傾倒下來,將要追上去的魔物壓在了下麵。


    奚平甩脫追殺他的魔物,從先前留下的靈印裏鑽了出去……卻兜頭撞上了??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嘴角含笑,坐在一截倒下的轉生木樹幹上,??雙溫潤如玉的眼睛看過來,熟得不能再熟。


    三哥?


    奚平驀地刹住,聽話的轉生木樹藤猛地將他卷起來,往後一拉,戒備地退開了??丈多遠。


    “唔?”那“莊王”微微有些詫異,“你這小鬼好敏銳,也是甲等以上的靈感嗎?居然一照麵就被你識破了。”


    奚平心說他哥真人在這,早大耳刮子扇過來了,還能對他笑?做夢去吧。


    與此同時,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發現方才山唿海嘯追著他咬的魔物們都在不遠處咆哮,似乎不敢貿然追過來,頓時更警惕了三分:“好說。”


    那“莊王”麵貌緩緩變化,臉頰肌肉微豐,骨骼的痕跡變弱,眉目距離拉開……五官略一調整,他就不像莊王了,帶了些女相。奚平一晃神,??時又從那張雌雄莫辯的臉上看出許多熟人的特征。


    “我叫做心魔。”那“人”坦率地說道,彎起眼衝奚平一笑——笑眼跟他娘??模一樣,“不用怕,你太年輕了,風霜不曾見,五味不曾嚐,靈感又敏銳,我倒怕你這樣的人呢。”


    “是哦,”奚平毫不遲疑,“那不打擾了,有緣再會。”


    話音沒落,轉生木猛地將他拋出了數丈之遠,另一根樹藤伸過來接住了他,就在他第二次跳樹的時候,原本乖順的轉生木不知怎麽發了瘋,樹藤陡然扭住奚平的脖頸,要將他絞在裏麵,奚平幾乎聽見自己骨頭錯位的聲音——


    下??刻,他耳邊響起一聲慘叫,??道黑影被心魔從轉生木中抓了出來,直接吞了下去。


    轉生木樹藤軟塌塌地將少了??隻腳的奚平送到地麵,不動了。


    “那是‘寄生’,”心魔背著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渡海底,到處都是這種東西,你確定你自己出得去?”


    奚平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艱難地摸索到自己脫臼的肩關節上,“喀”??下推了上去。


    “我與周楹是舊識,不信你問他,他的銘文都是我??的。”


    奚平一愣——這個心魔知道自己能聯係三哥。


    心魔笑了起來:“九年前,?渡海動蕩,還是我幫他帶著自己的小朋友從此地逃離的……倒是他辜負了我,太讓人傷心。”


    奚平不用他提醒,早偷偷摸進芥子問了莊王。


    莊王:“心魔滿口鬼話,別信。”


    心魔卻適時地插嘴道:“阿楹,你在說我壞話。”


    莊王聞言??皺眉。


    心魔笑道:“不要那麽緊張,我隻是想跟二位談??筆交易而已……阿楹,你這小兄弟現在啊,靈氣用不得,路都走不了,慘得不能再慘,身邊還沒有個忠心耿耿的紙朋友幫襯,你讓他獨自從群魔口中逃出生天嗎?”


    莊王靈骨在芥子裏,隻有奚平接觸他的時候,才以奚平為介聽見?渡海的聲音,什?也看不??,聞言??驚:“你怎麽了?”


    奚平:“好著呢,砍幾個碎嘴子小白臉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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