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城已經戒了嚴,唯有天機閣外燈火通明。


    此時,總署門口停了足有二三十輛帶家徽的車。世家公子、朝廷新貴乃至於天潢貴胄……膏粱與棟梁齊聚一堂,人心惶惶地擠在院裏。


    龐戩站在暗處,冷眼看著這一院的青年才俊。


    憑這些人的家世,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隱山的“征選帖”,看這陣仗,不知道的還得以為今年大選提前了。


    這會兒,貴人們都像賤/人一樣亂成一團,七嘴八舌,將天機閣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後蛤/蟆坑,也看不出貴了。誰也說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麽死的,但他們既然都摸過類似的庚帖,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會不會就是自己。


    “都統,”一個藍衣快步走過來,“寧親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趙去接客,別找我,”龐戩說道,“我跟這幫貴人不熟,又記不住人臉,迴頭認錯人多尷尬。”


    過了一會兒,又有藍衣過來報:“都統,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長公主駙馬、禮部尚書之子、英國公之子……”


    龐戩:“……”


    報菜名呢?


    那藍衣低聲道:“被卷進來的人太多了,咱們總署人手不夠。”


    “可說呢,”龐戩一轉身,翻書似的,臉上的譏誚和玩世不恭收得一點沒剩,他端出一臉正經八百的凝重,說道,“何止人手不夠,我看連坐的地方都不夠,得叫人上棲鳳閣借點椅子去。”


    那藍衣道:“要不……咱把青龍塔的師兄弟們都暫時調到總署來吧。”


    龐戩看著那藍衣的眼睛,問道: “青龍塔鎮的是龍脈,你那意思,這些菜……才俊比龍脈重要?”


    那藍衣一滯。


    剛安頓完寧親王的趙譽也走了過來,飛快地說道:“人自然比不上龍脈重,可是都統,龍脈一直都在,眼下當事急從權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統不也將角宿塔值守都調了走?”


    龐戩慢吞吞地說道: “昨夜事發突然,惡咒控製的紙錢亂飄,若不立刻處置幹淨,後果難以預料。今天這些潛在受害人不都已經在這了嗎?城中也戒了嚴,無論如何控製得住場麵,你放心吧。”


    趙譽脫口道:“場麵固然能控製住,可是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顯然,院裏的“才俊”中也有趙家人。


    趙譽這話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急了,忙將語氣緩和下來:“都統,在場不知多少大選熱門人選,此事背後的邪祟必是為了壞我玄隱大選,戕害這些門派幼苗。”


    龐戩掃了一眼這些落秧的倒黴“幼苗”,心說:還有這等好事?


    天機閣的人間行走絕大部分都是貴族出身,經大選入的玄門,但龐戩不是。


    大選門檻太高了,他沒有那個投胎神功——他是天機閣裏為數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實嚴格來說,大宛隻有玄隱山一處正統仙山,除了玄隱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們足夠幸運,能在剛開靈竅後不久,得到玄隱內門裏有分量的人保薦,成為“記名弟子”,將身份洗白。


    龐副都統,就是這麽一個來自民間的記名弟子。


    他壓根也不關心這些公子王孫死不死,不關心則不亂。在他看來,就這幫除了會投胎之外一無是處的廢物們,根本不值當別人大費周章地“害”。他都替兇手心疼那些幾十年保存完好的屍體。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處的兇手在測試城中青龍塔的反應速度與行事風格,鑒花柬上的貓膩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對方想借著這些廢物試探什麽?


    “我知道你擔心,”龐戩一邊琢磨,一邊隨口推脫敷衍趙譽,“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簷下,我們能快去快迴,動一塔的布置尚且說得過去。要調動全城青龍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請示仙門或者總督——師弟,要麽你跑趟腿?”


    趙譽:“……”


    總督停工留職,閉關八年了,還請示仙門……往返一趟玄隱山,迴來都不一定趕得上這些人頭七。


    龐文昌說的這是人話麽!


    龐戩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兇手能一次搶這麽多人的陰親,真有那樣的功力,他早就……”


    然而,就在他這話還沒說完的時候,毫無征兆的,吵吵鬧鬧的院中突然鴉雀無聲。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閉了嘴。


    幾息後,仍沒有人出聲打破沉默,氣氛陡然變了。


    院裏幾個護衛的人間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隻見那些方才還坐立不安的老爺少爺們像是全體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態各異的蠟像。


    龐戩臉色驀地一沉,他剛說完兇手不可能一次搶這麽多人的陰親就被打了臉。


    可這院中幾十人,一次通過搶陰親操縱這麽多具幹屍,那是什麽概念?


    兇手怕不得是“升靈”的大能?


    玄門將仙品分為幾等,入門是“開竅”,又叫“開靈竅”,天機閣的“人間行走”們都是這一等。靈竅開了,有了氣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絕大多數通過大選邁入玄門的弟子也止步於此。


    開過靈竅,隻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築成,才算真仙,這叫做“築基”。築了基的仙尊可以長生不老、騰雲駕霧,王公貴族身上常見的護身仙器都是築基仙尊所賜。


    而“築基”,也幾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見識到的最高仙品。


    築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雲上人了。


    “升靈”仙尊已經徹底擺脫肉/體凡胎,可不進煙火之物。以玄隱為例,升了靈,便可獨開一宗,成為一峰之主。


    因為一些原因,邪修幾乎都熬不過開竅期,偶爾有僥幸築基成功的,也往往會在築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沒有升靈的邪修!


    所有藍衣都緊張地盯著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這些即將屍變的“新娘”們暴動。


    然而……一刻過去了,離那些“僵屍新娘”最近的藍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屍”們卻沒有挪動一寸的意思。


    他們好像“屍變”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頭集體退了婚,沒了下文。


    龐戩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抬頭望向簷上。


    是了,他就覺得少了點什麽,屋簷上的辟邪鈴沒響!


    “讓開。”龐戩穿牆大步闖進院裏,用佩劍在其中一個“僵屍”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屍”應聲而倒,胸口起伏均勻……還在喘氣!


    龐戩半跪下來,扒開那暈過去的人的頭發,朝頭頂看了一眼,又道:“紙!”


    一個人間行走立刻遞過一張空符紙,還不等他取出朱砂,龐戩已經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飛快地在紙上畫了一道靈符,一蹴而就。


    靈符一抖即著,燒出細細的白煙,鑽進了地上那“僵屍”的鼻孔。


    隻見那“僵屍”忽然打了個挺,四肢抽搐起來,腹中鳴聲如雷!


    片刻後,他臉朝地,“哇”一聲吐出一大灘綠水,臭氣熏天……汙物裏有一隻指甲蓋大的小蟲,見光就要飛。


    龐戩一道指風將那蟲打穿,釘在地上。


    “這……”趙譽上前一步,難以置信道,“這是‘壓床小鬼’?‘壓床小鬼’不是早絕種了麽!”


    龐戩捏著鼻子,皺著眉沒言語。


    一個資曆稍淺的藍衣問道:“趙師兄,什麽是‘壓床小鬼’?”


    “是南疆一種奇蟲,好多年沒見過了。”趙譽說道,“蟲卵被人或動物誤食後,兩天在宿主體內發育完全,蟲身會散出一種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會全身僵直,唿吸困難,形似僵屍。多發於午夜前後,一般人都在睡夢裏,症狀同‘鬼壓床’很像,所以這種蟲就又叫‘壓床小鬼’。”


    那藍衣駭然:“難道這些人身上都有這種邪物?那咱們的辟邪鈴怎麽沒響?”


    “因為這蟲並不算什麽邪物。蟲毒消散得很快,對人體沒什麽損害,宿主頂多覺得自己做了場噩夢,睡得死的都不會醒。壓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口鼻中爬走。幾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認為這是寶貝,專門抓這蟲製麻藥,這才把壓床小鬼給抓絕了種,奇怪……”


    “不奇怪,”龐戩刀刻似的下頜繃緊,打斷了趙譽,“小鬼是無害,隻要別遇到‘驅魂香’。”


    “謔,好大一根人形的驅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後頸的時候,聽見對方這麽說。


    奚平一個不慎,讓小怪物從他手裏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聲引來沒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嗚”一聲輕響,周圍方圓約莫一丈的範圍內,好像被一個透明的“殼子”給罩住了。


    緊接著,一顆小土塊飛過來,正中小怪物的太陽穴,那小東西一聲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這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奚平眼都沒來得及眨一下,就被來人拎了起來。


    一隻手。


    奚平最後一次被人單手拎起來,虛歲才六歲……那迴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迴,還玩砸了閃了老腰,從那以後再沒抱過他。


    他迴過神來當場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躥,掙脫了那隻手,腦門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看不見的罩子上,撞出了一聲悶響。


    奚平恐怕驚動那些怪人,一時都沒顧上自己腦袋,忙去往提燈人和老車夫的方向張望,卻發現不遠處那兩位仿佛聾了瞎了,這麽大動靜一點都沒聽見。


    提燈人兀自往濃霧深處去了,老車夫雙手抱拳,彎腰恭送,頭頂離地麵不遠了。


    “哎,你這小孩,悠著點啊,”那將他拎起來的人心疼地說道,“我這芥子可是花兩顆‘白靈’買的——放心,芥子外的人聽不見。”


    奚平公子哥習氣,看見好東西就脫口問道:“哪買的,能賣我一個嗎?”


    來人詫異道:“一顆‘白靈’要黃金百兩,約莫九百兩紋銀,那可就是九百貫製錢!京郊一畝良田不過一兩百貫,夠一家老小吃上兩三年的。我朝驃騎大將軍一年俸銀還不到五百兩銀,兩年不吃不喝也就攢一顆‘白靈’。你這後生是誰家的敗家子,說話口氣這麽大,你爹知道嗎?”


    奚平腦袋撞得“嗡嗡”的,又灌了這一耳朵經濟賬,頭更疼了——關鍵這哥們兒賬還算錯了!


    奚平:“大哥,一兩金是十二兩銀,百兩金怎麽就九百兩紋銀了?再說京郊一畝地,一年沒有二十兩你租都租不下來,一兩百貫買良田……夢裏買的嗎?”


    那人聞聽此言怔了怔,抬頭望著夜空掐指一算,才喃喃道:“啊……一兩金十二兩銀了,一貫製錢也從千枚漲成了千五……金平的地租居然高成了這樣?”


    奚平:“……”


    不是,怎麽這種常識還得夜觀天象才能知道嗎?


    借著馬車那裏漏過來的微光,奚平看清了來人。


    那並不是什麽彪形大漢,身量竟同奚平自己仿佛,是個有點不修邊幅的青年男子,穿一身半舊的青衫,手裏拎著個小酒壺。


    他鳳眼、薄嘴唇,鼻梁略帶駝峰,本來是偏於清正冷峻的相貌,言行神態卻十分溫潤平和,好像一輩子沒生過氣,眨眼時,眼角還有一點笑紋若隱若現。


    “民生多艱啊。”青衫人歎了口氣,又對奚平道,“不說這個了——你是什麽時候誤食的驅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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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平捂著頭,哼出一聲疑惑的單音:“哈?”


    “驅魂香是一種罕見的果子,氣味很淡,隻有南疆的壓床小鬼能聞見,”天機閣總署,龐戩輕輕地眯起眼,“吸入驅魂香的‘小鬼’會鑽進宿主血管裏,無害的蟲毒也會變成劇毒,毒性隨即流向全身,宿主就會從假屍體變成真屍體。然後血管從頭頂開始裂開,頭皮會泛紅。死時渾身僵直,死狀恰似被搶了陰親。南疆還有種不為人知的秘法,用同一顆驅魂香的果汁在鏡子上畫驅魂符,就能驅使死者體內的小鬼,讓死者做出鏡前人做的動作——什麽生辰八字,根本是幌子,這壓根就不是搶陰親!”


    他就說,怎麽會有人舍得用年頭那麽足的陳屍殺這些廢物!


    “可……為什麽要讓我們誤以為這是搶陰親?”一個藍衣顧不上思索“不為人知的秘法”他們都統是怎麽知道的,茫然問道,“就為了讓這些人都擁到咱們這睡一覺,嚇咱們一跳?”


    “青龍塔鳴鍾,開誅邪陣,出了錯靈石算我的!”龐戩倏地轉身,這迴他“做得了主了”,“因為今夜還有一個人本來也該在這,去永寧侯府!”


    那永寧侯世子兩次撞見僵屍,絕不是偶然,如果沒猜錯,他身上一定有驅魂香。


    而如果“驅魂香”今夜也在天機閣總署,入夜後,壓床小鬼成熟的刹那,總署裏就不是一院子睡昏過去的活傻子了,而是被什麽人操控的新屍!


    那場麵想想就讓人頭皮發麻,到時候群魔亂舞,天機閣必會過度反應。


    大部分人間行走其實都在到處追捕邪祟,鎮守京師的除了總署一點人,都分散在七座青龍塔,總署人手不夠,他們別無選擇,隻能像昨天晚上一樣,從青龍塔抽調援軍。


    聲東擊西,兇手的目標很可能就是鎮龍脈的青龍塔!


    隻是不知道出了什麽岔,“本該在這”的人出了邪祟們也沒料到的幺蛾子。


    “等等,”趙譽也反應過來了,飛快地掐指一算,“永寧侯世子好像不在城裏。”


    “你怎麽知道?”


    “他中午走的時候,帶走了一隻總署供奉的因果獸……”


    龐戩:“帶路!”


    他話音剛落,金平大地就隱隱地震顫了起來,濃重的黑氣自南麵升起,衝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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