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展宏剛剛在對麵坐下,就看見了鄒曉潔的淚水,不禁一呆,隨即打了個哈哈笑了起來,伸手在她麵前揮了揮道:“大姐,你不用這樣吧?雖說看起來咱們是點了很多東西吃,但是麥當勞這種地方呢,都是先付錢後拿東西的,所以賬已經結過了,你不用擔心沒錢買單被留在這裏洗碗擦地的,用不著害怕的哭啊!”


    “嗬嗬……”聽了方展宏的話,一直出神的鄒曉潔不禁破泣為笑,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睛,嗔道:“誰哭了,是這裏麵燈光太刺眼了。”


    方展宏笑著把草莓新地推到鄒曉潔的麵前,道:“來,這是女孩子的專利。”


    鄒曉潔甜蜜的笑了笑,拿起冰淇淋小勺來,意味深長的看了方展宏一眼,羞澀的問道:“怎麽?你經常請女孩子吃麥當勞嗎?”


    “那是!”方展宏眉飛色舞的道:“想當年,你方老師年輕的時候,頭一迴帶美女到麥當勞來瀟灑,一進門就拍著桌子喊道,服務員,這桌兩位,點菜!”


    鄒曉潔掩嘴笑道:“那服務員有沒有拿著菜單過來,問你要不要試試他們麥當勞新推出的紅燒肉和魚香茄子?”


    “你唬我了?”方展宏一本正經的道:“不要以為我們火星人就沒吃過麥當勞,麥當勞是賣美國快餐的嘛……於是我就對服務員說,給我來兩條麥香魚,不要魚頭魚尾,順便把鱗給我刮幹淨……另外來一個腿堡不要腿,一杯不加可樂的冰!”


    “嗬嗬嗬……”鄒曉潔笑得花枝招展,眼睛彎成了一個可愛的月牙兒,一邊笑一邊問道:“真的假的?你真的是這麽說的?”


    方展宏淡淡一笑,心說這個丫頭真是實心眼兒,誰都能聽出來是個笑話了,也隻有她這樣的才會當真。


    “當然不是。那是我從網上看來的笑話。”方展宏笑道:“不過我第一次來麥當勞,還真是鬧了笑話,我請她吃飯地那個女孩子,跑到櫃台問,你們這個麥香魚是什麽魚做的?櫃員告訴她,是北大西洋鱈魚,我的這個朋友就很認真的說……”


    方展宏的聲音低了下來,他轉過頭望著窗外迷離的夜色,在淡淡迴憶的哀傷中想起了那個有著小麥色皮膚,細長手指和美麗大眼睛地漁家女孩,輕聲道:“她說,你們要不要其他的魚,我們家的魚很好,很新鮮的,你們以後從我們家進貨吧……從我們村進貨也行,我們的魚真的很好。真地很好……”


    “切,亂蓋,我才不信呢!”鄒曉潔這次顯然吸取了教訓,不肯上當了,笑盈盈的道:“哪有人這麽傻的!”


    話剛說完,鄒曉潔看見方展宏臉上那略帶落寞和神情。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她連忙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我……”


    “沒什麽,”方展宏迴過神來。展顏一笑,道:“是挺傻的。說給誰聽,誰也不會信的。”


    說著,方展宏連忙抓起麵前地一塊漢堡,三下兩下扯掉包裝,咬了一大口,笑道:“你不是餓了嗎?快吃吧!漢堡這東西要是涼了就特別難吃了。”


    方展宏一口氣吃了三個漢堡、四個辣翅,還吃了不少的薯條和雞塊。左右開弓、風卷殘雲。


    鄒曉潔一邊很秀氣的咀嚼著食物,一邊微笑地看著方展宏――她喜歡方展宏這種食欲好地男人。她看過一本書上說。從一個男人對待食物的態度可以看出他為人的態度,吃東西特別快特別香的男人,一般心思都比較單純,就是再壞也有限。


    方展宏把最後一點漢堡包塞進嘴裏,喝了一大口的可樂,滿足的歎了口氣,拆開一個香蕉派,開始美美的享用餐後的甜點。


    鄒曉潔剛吃完一個漢堡,剛擺弄著番茄醬和薯條,忽然聽見方展宏歎息著幽幽道:“我那個朋友,是個漁村長大的女孩兒。”


    “恩?”鄒曉潔一下沒反應過來,隨即恍然點了點頭,笑道:“她拉生意拉到麥當勞來了。”


    “是啊。都是窮鬧的!”方展宏搖了搖頭道:“我是從小和她一起長大地。這麽多年,我都沒見過他們一家人吃過一頓好的,也沒見她穿過一件漂亮點的新衣服,漁民們頂著風冒著浪,打迴來的魚,漁頭和船頭還有那些加工廠,幾毛錢一斤就收走了。積年打漁的人家,餐桌上卻隻有幾條醃得發黑的鹹魚幹,就是那種賣不出去的,在一整網好魚裏挑出來的雜魚或者是打上來的時候就摔斷了的小魚……”


    “……那次放寒假,我和我家裏人請她到城裏來玩,我請她去吃麥當勞,當她知道兩片麵包夾著一小塊炸魚肉居然要賣十塊錢時,都快瘋了,她想要是她家的魚都能賣上這十分之一的價錢,那就再也不用受窮了。結果……那次,麥當勞裏的人和那個櫃員,都拿她當鄉巴佬看,笑話她出洋相,一直到那次我送她上車迴漁村,她還很惋惜的跟我說,要是他們村的魚賣給麥當勞,用油炸一下夾在麵包裏一定比那個什麽北大西洋鱈魚好吃一百倍。”


    鄒曉潔黯然。原來,世上還有這麽多錢苦人兒,看來並不是自己一個人生來不幸。


    “哦,嗬嗬,原來,方老師以前住過漁村。”鄒曉潔隨口忿開了話題。


    方展宏點了點頭,道:“我祖父是南下幹部,後來因為那次政治動亂被打倒,成了被改造的對象關了牛棚,我父親和母親被下放到外地勞動學習,天各一方。我從小沒有父母在身邊,被寄養在小霞的家裏。小霞的爺爺,是我爺爺戰爭年代時的兵,我爺爺是他的老首長,他們家其實就是在海邊的一個竹木草混著搭的小棚子,平時有一半的時間,都住在船上……”


    “啊……”鄒曉潔赧然道:“我還以為象你這樣特別有才華的人,一定不是博士地兒子就是教授的孫子。”


    方展宏哈哈一笑,道:“哪兒啊,我就是一個農村孩子。我在漁村長大。從小就跟小霞和其他漁村的孩子一樣,泡在水裏摸魚摸蝦,那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喝上一瓶汽水,或者吃一塊真正的奶糖,你看,所以我現在特別喜歡吃甜食喝水……”


    說著,方展宏喝一大口的可樂。咬了口香蕉派,繼續說道:“……那時候,鄉下根本就沒有什麽小吃店、食雜店,超市什麽的更是不用想。小孩子零食的來源,就是一些流動地貨郎商販,一輛大鐵架子自行車,後麵放一個小煤球爐、一個鐵板。一個鐵皮桶……那就是我們小孩所有的童年夢想,那些賣零食的小販,用一個瓷勺敲動著一個空碗,一聽到那種叮叮當當的聲音,全村的孩子就會象過節一樣跑出來,圍著攤子快樂的大喊‘豆腐仔’、‘小煎餅’‘糖水荷包蛋’……”


    “現在迴想起來,那些零食真是簡單而粗糙。豆腐仔就是北方人說地豆腐腦。但是我們那裏的吃法,隻是加一勺白糖而已,小煎餅是用米漿和豆芽菜在鐵板上攤出來的,撒一點鹽而已。味道也沒有現在的煎餅好,糖水荷包蛋就是拿白糖水的糖心蛋。那是最貴的,在那麽早地時候,要賣到兩塊錢一碗……”


    “……可是就是這麽簡單的零食,我們村裏的小孩中,大多數還是吃不起。隻有我們村裏那些開加工廠地老板地孩子,還有些外資企業來這裏開公司收魚的負責人家的孩子,他們才有錢捏著一塊兩塊五塊的票子。神氣活現的跑到小販麵前,大聲的說。給我豆腐仔、我要煎餅、兩個糖水荷包蛋……”


    方展宏迴憶著,突然苦笑了一下,道:“那時候,我和小霞還有其他窮人家的孩子,也會跟在這些有一人家地孩子後麵,圍著小販的車子站成一圈,大聲地帶著期盼的不停的輕聲念叨,豆腐仔、小煎餅、糖水荷包蛋……可是那些小販根本看也不看我們一眼,因為他feku們都能一眼看出來,哪些孩子是有錢的,哪些孩子是沒錢的,我們眼巴巴的看著有錢人家的孩子津津有味的在我們麵前吃著,然後舔著嘴唇問,好吃嗎,好吃嗎?等到他們吃完了,小販也收拾碗勺離開了,我們才戀戀不舍的散去,接著等待小販們下一次的到來。”


    鄒曉潔必然聽完方展宏的童年往事,看了看一桌好吃的,突然撲哧一笑,道:“後來你有錢了之後,有沒有拿豆腐腦和糖水荷包蛋就煎餅,當飯吃?”


    方展宏笑著搖了搖頭,道:“現在倒貼錢請我吃那些東西,我也不會覺得好吃了。人,真是奇怪,我七歲那年,爺爺平反,剛好也到了念小學的年齡,我媽媽就調迴城了,把我接去上了小學,然後,我爸爸也調了迴來,我家的生活越過越好,小霞十二歲的時候,我和父母商量,資助她上省城的重點初中,她進城的頭一天,我真的準備了煎餅和糖水荷包蛋給她當早飯,然後又請她去吃麥當勞……”


    鄒曉潔聽見方展宏一再親切的提起小霞這個名字,心裏不知怎麽的有點發酸,忍不住道:“那她現在呢?”


    方展宏笑道:“剛拿了笑獎學金,到加拿大念書去了,醫科,七年碩。”


    鄒曉潔欣慰的笑道:“真好。圓滿結局。”


    “你看過一個老電影,叫《阿甘正傳》嗎?”方展宏微笑著朗誦道:“生活,就象一塊巧克力。”


    “是的,你不拆開包裝紙,不去吃它,就永遠不會知道它是什麽樣子、什麽味道的。”鄒曉潔低頭頭,思索著慢慢說道。


    “小霞和我,當年在漁村過著連一碗糖水荷包蛋都吃不起的苦日子的時候,怎麽會想得到二十年後,我們一個是電影學碩士,做了人家的老師,一個是醫學碩士,甚至能出國留洋,見大世麵學大本事……”方展宏慨然道:“生命,如此神奇,如果我們做人,永遠沉溺在那些昔日的夢魘和痛苦迴憶中,又怎麽能看見未來,也對不起那些往日深愛著我們的人們。”


    “老師……”鄒曉潔忍不住抬頭看著他,在他真誠而睿智的目光中,明白了他說這麽多話的用意,她輕聲道:“對不起。你和蕾蕾還有大家,為了我做了那麽多事,我今天卻讓你們失望了。”


    “不,並不失望。”方展宏毫不猶豫的道:“我覺得你的反應非常正常。我隻是希望你明白,你父母地離去不是你的錯,沒有任何人應當娛樂他們的去世負責任……甚至於,那些不應該是你的痛苦和心魔和負擔,而是你和你的爸爸、媽媽所共有的美好的迴憶和財富。”


    鄒曉潔怔怔地望著麵前這個滔滔不絕的男人,望著他真摯而誠懇的表情,默默的點了點頭。


    耿耿銀河。星辰滿天。


    提著打包袋,走出麥當勞的方展宏和鄒曉潔,迎著撲麵而來的夜風,說笑打鬧著,嘻嘻哈哈地跑上了最近的一座天橋――他們要到對麵馬路上去攔的士迴北影廠。


    “啊……哈!”方展宏站在天橋上,望著橋下川流不息的車河,痛快淋漓的大聲喊道。


    鄒曉潔站在他的旁邊。興奮的臉紅紅的,一直手打帶著笑意,不過以她的性格。是決不敢跟著方展宏這麽在大馬路天橋上大喊大叫地。


    “等我一下。”鄒曉潔左右張望了一下,突然興奮地說著,一把接過方展宏手裏的打包袋,轉身跑去。


    她跑到跪在天橋邊上行乞的一個老人麵前,那兩袋沒吃過的漢堡蘋果派、薯條全放在老人麵前,然後,不等老人千恩萬謝的鞠躬叩頭,她發出一陣銀鈴動聽的笑聲。象隻愉悅的小鳥一樣張開雙臂向方展宏跑了過來。


    方展宏含笑看著這一幕,內心充滿了喜悅和感動――認識以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憂鬱而內向地女孩,如此的快樂過。


    鄒曉潔跑到方展宏麵前,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不知怎麽的,竟有些羞澀的不自在,連忙掩飾的轉過身去,倚在天橋欄杆上,望著橋下如星河般閃爍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車燈。


    方展宏卻抬著頭,望著綴滿了滿天寶石的藍色天幕,深深的吸了口氣。他轉過身。背靠著欄杆,悠悠的道:“以前在漁村的時候,我經常站在海邊,看海上的星空……看星辰起落,真是如夢幻一樣的美麗。海邊的星空,似乎是特別的明淨和高遠,讓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多麽的神奇,多少浩瀚,多麽大……相比之下,我生命中那一點點煩惱,一點點痛苦和危厄,又何足道哉?後來我每次遇到點什麽挫折,或者有什麽不順心的讓我心情不愉快的事,我就會找手打一個空曠的地方看星星,然後跟自己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人生一切的厄運和痛苦,其實就象我小時候想吃豆腐仔和煎餅而不可得一樣,隻不過是渺小的如同微塵一樣不足道的小事,一切都會過去,而生活,將重新開始!”


    聽見他這麽說,鄒曉潔也轉過身來,仰頭和他一起看著墨藍色的天空。


    “星星,真美啊!”鄒曉潔感歎著輕聲道:“謝謝你,方老師!謝謝你跟我說了這麽多,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


    “曉潔,你小時候,有沒有看過一個美國動畫片,叫《獅子王》。”方展宏微笑著低頭問道:“就是,裏麵有一隻很可愛的小豬和一隻蟲子,很會安慰人的。他們會說一句土著語,意思就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知道……叫……”鄒曉潔仔細的想了想,慢慢的道:“好象叫……啊酷那嗎嗒嗒!”


    “對,啊酷那嗎嗒嗒!~”方展宏大笑著複述道:“啊酷那嗎嗒嗒!”


    說著,方展宏轉過身,對著天橋下的車河,大聲的喊道:“啊酷那……嗎嗒嗒!”


    引來橋下一行人紛紛注目。


    方展宏指著天幕上那些星星,道:“你記得吧?《獅子王》裏,老獅子告訴小獅子辛巴,天上的星星是逝去的先人,他們會在天上看顧自己的後代,驅散陰霾與黑暗,照亮他們前進的道路……曉潔,你看,你的爸爸和媽媽在天上看著你呢,跟她們說說話吧!”


    鄒曉潔情不自禁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仰麵向天上看去――晚風襲來,吹動女孩如水的長發,象舞蹈著的黑色精靈一樣,襯托得她側麵的臉部孤線格外優美,淚水頃刻間充盈了她發紅的眼眶,籟籟的滾落下來……


    滿天交亮的星辰,象無數隻充滿著光輝與慈愛的眼睛,深情而溫柔著凝視著我們,那是逝去的人和活著的人,永遠的懷念與愛……


    “爸爸!媽媽!爸爸……”淚流滿麵的鄒曉潔聲嘶力竭的望著天空喊著。


    當這個平時連大聲說話都會臉紅的女孩對著天空喊出帶著哭聲的第一句時,方展宏就知道,他親眼見證了一種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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