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北影家屬院草坪涼亭。


    這是一個傳統的八角小亭。始建於建國初期,期間經曆了兩次大修,基本保持了古香古色的清末風貌,八個飛簷上獸頭高踞,下麵垂著幾個銅鈐,迎風脆響,十分可愛。


    一套長拳練罷,收拳長息,華蕾快意的蹦動了兩下,拿起自帶的水壺倒出一杯熱騰騰的玖瑰花瓣茶,美美的喝了起來。


    這些天來,每當她清晨起來在這個小亭裏練拳,總會吸引不少人的目光,還有幾個熟麵孔的年輕男人,一個早上恨不能在這一帶來迴走上八百趟,時不時的假裝路過,偷瞄幾眼,還有幾位煞有介事的裝作晨練,遠遠的打起慘不忍睹的蹩腳太極拳來。


    不過,也難怪有人會為之著迷,身姿頎美的華薯往古撲的小亭裏一站,肌膚勝雪,長發如瀑,活脫脫就是一副絕美的古典仕女圖,一旦再練起功夫來,更是在十足十的美貌之中,加上了兩分搶眼的英氣――怎能不引人注目?


    昨天方展宏走後,華蕾問了鄒曉潔半天,可是這小丫頭就隻是紅著臉,半點也不吐口,恨得華蕾直賭氣――難道身為閨中密友,我在曉潔心目中還不如那個姓方的大騙子?


    每每想起方展宏,華蕾便又是生氣,又是無奈,這個土匪哪裏有半點為人師表的樣子?還說自己什麽磨牙打唿嚕,睡覺不洗腳……害得昨天一晚上,華蕾都覺得全宿舍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自己。別扭死了!


    想到這裏,華蕾情不自禁的捏緊了手裏的水壺蓋杯子,恨恨的想到:姓方的要是有朝一日落到我手裏……哼,我打……我扁……踢……踹……踩踩踩踩……我……


    “喂!澆田呢?”


    一個略帶戲謔地聲音驟然打斷了華蕾的思路,打雷般在她耳邊響起:“大清早你給涼亭澆什麽水?也沒見著這地止撒了什麽種子呀。哈哈!你是往地裏種錢了吧?”


    華蕾嗔怒的迴頭一看,更加氣不打一處來――這天殺的嬉皮笑臉的家夥,不是那個討厭的方展宏是誰?


    “你管呢?我願意我高興我喜歡快樂得意愛……管得著嗎?”華蕾毫不客氣的搶白道。隨手把一杯茶全潑在了地上。


    “嘖嘖嘖……真浪費……”方展宏笑嗬嗬的指著她擺在一邊石桌上的透明有機玻璃水壺,看著壺裏漂浮著地豔麗的玖瑰花瓣,搖頭歎息道:“可惜了,多好的玖瑰花茶呀!暴殄天物啊……”


    華蕾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遠遠的望了望,果然看見鄒曉潔和荊雯她們正在不遠處地草坪上練氣聲……


    華蕾歪了歪嘴。道:“你不去忽悠那些肯上你當的傻瓜練那些沒用的咿咿呀呀,跑到這裏來幹什麽?為昨天的事道歉啊?我不會原諒你的。”


    方展宏雙手抱在胸前,走進涼亭裏。大刺刺的往柱子上一靠,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了華蕾一下。搖頭道:“你說你,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整天學這些舞刀弄槍的幹啥,學地自己象個母夜叉一樣……唉!”


    “切,要你管!我象母夜叉?”華蕾說著,隨手指了指周圍走過去的幾個偷偷迴頭瞄自己的男人,得意地道:“本小姐迴頭率高著呢,用不著你評頭論足!”


    方展宏依舊搖了搖頭,淡淡的道:“動物園裏地母猴子,圍觀的人也挺多的。”


    “你……”華蕾為之氣結,她突然發現一個人要是臉皮厚,自己都不拿自己當老師什麽的。你還真拿這種人沒辦法。


    想到這裏,她好象也知道了和方展宏鬥口。恐怕永遠也占不到上風,幹脆也不再接他的話茬,冷冷的道:“方……老師,請問您……有什麽貴幹?有事快說,沒事滾蛋!我要練功了!賴在這兒不走小心一會練拳傷了你……”


    方展宏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隨口道:“沒什麽事啊,來請你吃早飯。”


    “切……神經病。”華蕾根本沒當真,以為他又胡說八道。


    “那就吃午飯好了。”方展宏突然站直了一本正經的說道。


    華蕾斜眼瞥了他一下,嘴角撇了撇,道:“你有這麽好心?”


    “那就吃晚飯?”方展宏似乎突然變得很執著,不依不饒的追問道。


    “不去!”華蕾非常幹脆的拒絕道:“看見你我就吃不下!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哈哈……”方展宏拍了拍手,大笑道:“省了省了,可惜啊可惜,我這個人就是守不住秘密,本來特想一不小心把昨天鄒曉潔告訴我的事透露一點給某些人,希望有人能幫忙出出主意……唉,既然這樣,那就讓鄒曉潔自生自滅好了,誰叫她沒交上好朋友,……走了走了……”


    說著,方展宏搖了搖手,真個走下台階,就要離開小亭。


    華蕾聽了這幾句話,這好奇心哪裏還按捺的住――昨天她問了鄒曉潔半天,鄒曉潔都不肯說出了什麽事,如果要是為了這件事,那去吃頓飯好像也沒什麽……


    “喂,站住!”華蕾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出聲叫住了方展宏。


    剛要開口答應他,卻見他轉過來一臉奸計得逞的得意的笑,華蕾又忍不住心裏不忿,溜到嘴邊的話又說不出來了。


    遲疑了半晌,忽然靈機一動,她望了望方展宏,心中暗笑:“這次你還不死?


    “喂,”華蕾攏了攏漂亮的長發。笑盈盈的背著手上前一步問道:“是不是吃什麽你都請啊?”


    “請……當然請,管飽管夠還管打包!”方展宏毫不猶豫地拍了拍胸口,豪爽之極,誰知話童剛落,就看見對麵華蕾笑麵如花,笑得那叫一個狡黠。心裏立馬咯噔一下,嘴太溜惹禍了……


    “那好吧!”華蕾幹脆的拍了拍手掌,笑道:“我看還是挑選一個高……貴……一點的地方,才符合方老師您的身份和愛護學生的一片誠意嘛!”


    “呃……我這個人身份很低地,一點也不貴……便宜的很,便宜的很……”


    “哦,是嗎?我這個人檔次也很低的,隨便一點。那就將點去北莎喝碗鮑魚排翅粥好了。”


    “不行……”方展宏毅然決然的道:“燕莎那麽遠,又經常堵車,吃完迴來就太晚了,你是個女生嘛。我要為學生的安全著想……所以……”


    “那就勉勉強強去王府飯店吃滿漢全席或者香格裏拉吃法國料理自助餐好了。”


    “這個……”方展宏一臉苦笑。沒想到一時疏忽。被這個小妮子給將了一軍。這要是真去王府或者香格裏拉,不掏個幾千塊還想全身而退?


    “王府和香格裏拉……這個……不行,那怎麽行!”方展宏昂首挺胸,正色說道:“那地方肯定不去。”


    “為什麽?嘻嘻,方老師不是很有誠意請吃飯嗎?”


    “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方展宏一隻手握拳抵著胸前,莊容肅然飲含感情的道:“那種地方整天都有那麽多洋鬼子出沒,我這個人最愛國了,看見那些外國人就吃不下飯!”


    華蕾哈哈大笑。笑得彎下了腰,這個方展宏還挺機靈的,在北京稍微貴一點的地方幾乎都會有洋人出沒――看看報仇也報的夠了。華蕾抬頭微笑道:“既然這樣,我最後說一家。西單塞特大廈東麵新開了一家太平涮坊,你要是請得起涮羊肉,我就去,如果再不符合你做人的原則,那就拉倒了,什麽秘密我也不想聽了。”


    方展宏一聽,心情好了許多,不過想想還是肉疼地很,原來以為在北影美食街找個小館子,五十塊以內就可以拿下的事,現在一竿子支到西單去了,而且太平涮坊東西出名地貴,兩個人不掏幾張紅彤彤的太祖爺爺出來,恐怕是搞不定了……


    “好吧!下午下課我去找你!”方展宏連忙說著,揮手道:“說定了拜拜!”


    逃也似的走了,天知道這小妮子要是一時改了主意,又會想起去什麽燒錢的地方。


    一天無話。無驚無險,又到五點。


    方展宏早上教他們無實物練習,下午給學生們上了一堂電影賞析課,看了幾片老掉牙的香港電影集錦,講講演員的走位和對手戲的處理什麽的……


    好容易到了下課的時候,方展宏和學生們道了再見,走出教室,在走廊上就看見華蕾亭亭玉立,正站在一樓院子裏看風景。


    方展宏走下樓來,遠遠地衝華蕾招了招手,也不等她。自己就先出了清樓小院的大鐵門――畢竟華蕾現在和學生們正在鬧罷課,他可不想梅修茲和許筠看見自己和華蕾單獨在一起或者外出,免得這種小人犯嘀咕。


    華蕾顯然錯會了他的意思,撇了撇嘴,心想假正經,虛偽!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院子,往北影大門地方向走了十幾米,方展宏才迴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等她跟上來。


    暮色中北京夏末的晚風,帶來絲絲地涼意,迎著風走來的華蕾,穿著一身米黃色的及膝淑女裙,腰上環著一條波西尼亞風的深色粗腰帶,更顯得纖腰盈盈,苗條婀娜不堪一握,新洗過的頭發素淨筆直的垂散在線條優美的修肩上,無袖的裙裝裸露出兩條玉藕似的晶瑩柔膩的胳膊,素麵向天不著粉黛,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件類似耳環手鐲或者指甲油之類用以修飾的東西,卻越發顯出一種沁人的清新素淡地雅麗來。


    方展宏平時見她。總是一身練功服,英姿頎美的矯健模樣,今天突然看見她穿這樣一聲柔美的女裝,竟不由自主的有幾分恍然,情不自禁的在心裏讚歎道:“不識子都之美者,是無目也……


    誰知話到了嘴邊,就變了一個味道――


    “喂,走快一點啊!女俠,你怎麽突然變得小腳了?”方展宏叉著手一邊倒退著走著,一邊用欣賞盆景般地目光打量著她。嘖嘖搖頭道:“看看,這樣多好!這才是女人穿的衣服!好好的一個小美女,為什麽整天兇霸霸的把自己弄得象個男人婆一樣呢?”


    華蕾聞言也不生氣,笑眯眯的向前走了幾步,歪了歪腦袋,露出一個可愛之極的笑容,細聲細氣的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一種可以踢死人於無形的功夫,很優雅的。叫裙裏腿……”


    方展宏哈哈一笑,連忙後退了幾步,看了看她米黃色蕾絲裙擺下隨著步伐一隱一現圓潤柔美的小腿,咋了咋舌。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北影門口,找了一個在天橋下的出租車停靠站,伸長了肚子看的士,準備打車去西單。


    這時候正是北京出租司機日夜交班的時候,特別不好叫車,兩人等了半天,終於遠遠看見一輛橙黃色地新款出租車慢吞吞的出現在視野之中。


    方展宏和華蕾連忙一起招手,讓車停下,華蕾上去剛要拉開車門,突然聽見方展宏叫了一聲:“哎呀,等等!”


    華蕾轉頭一看,隻見不知道什麽時候。天橋下跑下來一個髒兮兮的小男孩,手裏抓著一個破舊的籃子,裏麵裝著一大堆比籃子還破爛的玖瑰花――如果那也還能叫做花的話――每束花尾部都用非常粗陋的一張白紙包了一下,上麵還不知道寫的什麽字花花綠綠的……


    這個小孩以百米衝刺地速度跑了過來,差點一頭撞在方展宏的身上,定住腳步之後生怕方展宏上車跑了,一把伸出小髒手,把方展宏的t恤抓住了。


    夏天本來穿得衣服就少,方展宏就穿了一件t恤,被小孩使勁往下拽地整個都變形了。


    華蕾這邊好不容易叫來了車,正要上車的時候,方展宏被這個小孩給拉住了――那一瞬間華蕾差點以為方展宏會一腳踹過去,就象她以前認識地許多男生對待這種乞丐小孩那樣。


    誰知方展宏一邊窘態可掬拉著自己的衣服,一邊轉頭衝出租車司機大喊:“對不起師傅,勞駕您等一分鍾,謝謝謝謝!”


    說著,方展宏迴頭蹲了下來,拍拍小男孩亂蓬蓬的象雞窩一樣的頭發,笑道:“小弟弟,你找我有事?”


    小男孩顯然有點錯愕,估計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別人這樣的“待遇”,本來做好了挨轟挨打的準備,突然被方展宏和顏悅色的拍了拍,反倒有點不知所措的失落……


    猶豫了兩秒後,髒小孩吸了吸鼻子,生硬的象背書一樣的道:“先生,買束花吧!買束玖瑰花送給這位漂亮的姐姐,她就會更愛你了!”


    華蕾一聽,臉上頓時火辣辣的一陣發燙,羞怒的喝道:“小家夥你胡說什麽!誰是……什麽愛……不愛了……”


    說著,她忍不住踢了蹲在地上的方展宏鞋根一下,嗔道:“的士師傅在等啊,你快點,人家要走了。”


    話音剛落,隻聽耳邊一陣發動機打火聲――那司機顯然對方展宏愛心過剩的人十分不耐煩,現在正是交班、下班的高峰期,有的是人叫車,賺錢都賺不過來,還碰到這個磨嘰的主兒,等了兩秒看方展宏還沒起身的意思,他自然是不願意再等了。


    華蕾一迴頭,見車已經開走,不禁埋怨道:“你看你!現在再上哪兒叫車去?”


    方展宏迴頭一看,也無奈的笑了笑,迴頭對小男孩道:“你看,姐姐生氣了。不過不要緊,她不需要玖瑰花。哥哥買了送給別人。小朋友,你的花多少錢一支呀?”


    小男孩眼珠子靈動之極的滴溜溜亂轉了一番,結結巴巴的道:“兩……三塊……五……三塊五一支!”


    華蕾為之氣結,搖了搖頭,笑道:“小家夥,你可真是個人精啊!也有你這麽作生意的?算了算了,姐姐跟你買十塊錢的花,天快黑了。你早點迴家吧!”


    說著,華蕾把自己腰帶上的小口袋拉鏈拉開,掏出一張十元錢地鈔票,準備遞給小男孩。


    方展宏連忙擋住他,笑道:“還是我來吧。”


    說著,他站起身來,從褲袋裏拿出自己的錢包――今天做好了要被華蕾宰一刀的準備,可謂是行裹豐厚,足足裝了一千多塊錢。


    方展宏一打開皮夾子。那小男孩就盯著錢包裏那一整嗒紅紅的百元大票眼睛發了直。咂了咂嘴。


    方展宏取出一張一百塊的,低頭遞給小男孩。道“你的花,哥哥全買了,你聽姐姐的話。早點迴家吧,天黑了外麵不安全的。”


    說著,他一邊把錢包放迴口袋,一邊接過小男孩手裏的籃子,裏麵還有稀稀拉拉地十幾支玖瑰花,不過花葉都已經七零八落了,一看就知道是撿花店修剪過毛掉不要的,別說一百塊,恐怕十塊錢都不值得。


    那個小男孩手裏拿著一百塊錢。臉上也不知是什麽表情,很掙紮似的想了一會兒,忽然抬頭看著方展宏,結結巴巴地道:“哥哥……你……好人……真是太好……的人,謝謝你!”


    說著。毫無征兆地。小男孩突然整個人撲了過來,抱住方展宏的大腿貼著上麵半天沒鬆手。


    方展宏無奈的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好了好了,你快……”


    話沒說完,那小孩猛得一下鬆手,瘋也似的跑了,轉眼衝上了天橋,紮進了人堆裏。


    “這孫子,一驚一乍的,怪怪的……”方展宏一邊笑著,一邊習慣性的雙手插著褲子口袋,轉迴頭剛要對華蕾說點什麽,猛得臉色大變!


    華蕾一見方展宏這副錯愕和驚訝還帶著一點疑惑痛心的表情,立刻下意識地反應了過來,叫了聲:“糟了!”


    話一出口,方展宏隻覺得鼻畔香風略過,眼前一花,隻見華蕾在人群裏穿花蝴蝶般左一閃右一拐,轉眼也衝上了天橋。


    方展宏來不及說些什麽,連忙拚了老命推開周圍的行人,跟著華蕾後麵往天橋上衝去。


    那小男孩氣喘籲籲的跑到天橋地另一頭台階下,大概自認為自己安全了,連忙鬼鬼崇崇的找到一個垃圾桶在旁邊蹲下,興奮地雙手顫抖,抖抖梭梭的拿出剛偷來的方展宏的那個錢包,打開皮夾子看著裏麵那一大嗒百元大鈔,激動的淚花湧動。滿臉通紅。


    誰知沒等他來得及把錢取出來,再把方展宏的錢包丟進垃圾桶,偶一迴頭,隻見天橋上一道黃色的人影快得象陣風一樣越過五六級台階跳了下來。


    他心知要糟,站起來剛要逃跑,隻覺得腦後一緊,已經被人整個拎著拉退了幾步,驚惶的迴頭一看,來者正是剛才那個漂亮姐姐――真難想象,她穿著裙子怎麽可能跑的這麽快的。


    華蕾一把拉著小男孩,把他直拉到大路上,一看他手裏還捏著方展宏的錢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劈手奪過錢包,揚起手來就喝道:“你!你有良心沒有?小小年紀就做小偷,長大了怎麽辦!”


    那小男孩手裏一空,發覺錢包已經被拿走,到手的一大筆錢又沒了,他既不哭也不鬧,更沒有逃跑和坐地撒賴的意思,卻隻是慢吞吞的抬頭看了看華蕾高高揚起的巴掌,一臉茫然的露出一個淒然的表情,然後就地一蹲,緊緊的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盡量護住自己小小的贏弱的身子,靜靜的一動不動。


    華蕾一見他這樣,反而愣住了,看著蹲在地上的小孩,手臂和肚子後露出的肌膚上,滿是可怖的傷痕和淤腫,不由的慢慢的垂下了手,心裏一片惻然的酸楚――這個孩子,要挨過多少歐打和難以想象的苦難,才會養成這樣的一種反應……


    正想著。隻見頭上腳步聲下,方展宏前腳後腳也趕到了,手裏還傻科科的捧著一籃子磕碰地更加殘破的玖瑰花。


    方展宏跑到華蕾和小男孩麵前,喘了一口粗氣,衝華蕾一翹大拇指。道:“女俠!你強!佩服佩服,拚了老命也追不上你,厲害!”


    華蕾不知怎麽的,看著這孩子,心裏象堵了一塊似的――這世道,有人動動嘴皮子,就可以幾萬幾萬的騙錢,可有得人,為了幾塊錢受盡欺淩、飽嚐苦厄。不公平,太不公平。


    想到這裏,華蕾沒好氣地把錢包往方展宏懷裏一丟。道:“錢沒丟,別為難他了。走吧!”


    方展宏連忙接住錢包,趕緊打開先找自己的身份證和工資卡,看看都在,才鬆了口氣,看著蹲在地上的小孩,也真是可憐。


    方展宏想了想,蹲在地上,拍了拍小孩的肩膀,道:“算了。你起來吧,我們不打你!下次可不能再偷錢了,你……”


    “不要打!不要打……求求你們!”


    沒等方展宏講完,天橋上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驚恐感叫,嚇了方展宏一跳。


    他和華蕾同時抬頭向上看去,隻見天橋上跌跌撞撞的跑下來一個衣著和小男孩差不多的小女孩――這女孩不過十一二歲上下,看著比小男孩略大一些,一樣也是髒得看不清本來的容貌了,蓬頭垢麵。


    小女孩踉踉蹌蹌地從天橋上跑了下來,一把拉住小男孩,伸開雙手整個的把他護在身後,兩行晶瑩的眼淚流過肮髒的臉頰,露出小女孩晶瑩白皙的肌膚來。


    “別……求求你們!先生小姐,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別打他!別打我弟弟!”小女孩驚慌恐懼地眼睛一直打量著一臉愕然的方展宏和華蕾,不停的苦苦哀告著,終於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道:“求求你們!如果他偷了你們的東西,你們就打我好了!我比他大,我可以挨打!你們別打他,好不好?他已經挨了好多次打了,流了好多血,他不能再挨打了……是他不對,請你們打我吧,我是他姐姐……”


    方展宏和華蕾麵麵相覷,怎麽也想不到出來吃個飯,發生這種事,碰到這麽一對可憐的姐弟。


    “妹妹,你起來。你放心,我們不打你。”華蕾柔聲說道,一邊蹲了下來,憐惜的看著這個可憐的小姐姐,她伸手在自己身上習慣性的摸了摸,才發現自己穿了裙裝,沒有口袋,今天除了幾十塊錢,什麽都沒帶,自然更沒帶紙巾什麽的。


    正尷尬地時候,恰好手邊就出現了一張潔白的濕紙巾,抬頭一看,卻見方展宏微笑著拿著一張消毒濕紙巾正看著她。


    華蕾心裏不由自主的一熱,突然想到,這個活土匪,倒也還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還挺細心地。


    華蕾接過濕紙巾,小心的幫小女孩擦掉了臉上地淚水和汙垢。微笑的問道:“小妹妹,你告訴姐姐,你們媽媽呢?爸爸呢?為什麽自己跑出來,你們家在哪裏?我們送你迴家吧!”


    小女孩抽噎著搖頭道:“沒有家了。爸爸和媽媽在工地上打……打工……我們的學校被封了,說是違、違規、違、違法、法了……媽媽病了……醫院說,媽媽、媽、媽媽……媽媽要是再不交醫藥費,就要把媽媽出、出……出院了……姐姐對不起,我們不是、不是……嗚嗚嗚……我們不是小偷……我們不是小偷,我們真的不是小偷……”


    不知怎麽的,華蕾還沒有哭,方展宏站在她身後,聽著小女孩的話,心裏卻象被刀絞了一樣,一陣翻江倒海的疼痛刺在心裏最柔軟最酸楚的地方,眼淚刷得一下就落了下來。


    華蕾連忙不住手的給小女孩擦著眼淚,卻怎麽擦也擦不完,自己也跟著鼻子發酸了起來。


    小女孩好突然定了定氣息,說話連貫了一點,道:“爸爸去找工作,我和弟弟也要找事情做……我在天橋和廣場上給人家唱歌、表演……弟弟,弟弟去花店撿他們不要的花。用紙包好來賣……他昨天偷人家的錢,已經被爸爸打過一次了,他太小,不懂事,媽媽肺炎。要花很多錢……哥哥姐姐,對不起,真得對不起,對不起!”


    “不是!”方展宏大聲說道,音量大地把華蕾嚇了一跳,迴頭一看,卻看見這個一米八零的大漢滿臉的眼淚,象個山一樣的笨熊似的手忙腳亂地蹲了下來,差點擠壞了放玖瑰花的籃子。


    方展宏蹲了下來。拿著自己的錢包,道:“小妹妹,你弟弟沒有偷錢。是哥哥剛才買他的花。忘了給他錢了。所以追過來給他。你看……”


    說著,方展宏想也不想,把皮夾子裏的一千多塊整把抓了出來,放在手裏卷成一團,然後左右張望到處找了找,終於眼睛一亮,在那個放玖瑰花的籃子裏拿起一束花,把包著花枝尾部的一張不知道是什麽紙取了下來。遲疑著拿在手上看了看――那上麵好象還花花綠綠的有些字。


    方展宏定神看了看那張紙,長長的歎了口氣。把那卷錢用那張紙細細地包好,鄭重的塞到小女孩的手裏,囑咐道:“拿好了。小妹妹!一定要拿好了,現在馬上迴醫院,交給媽媽,或者爸爸!記住,誰都不要理,直接交給大人,給媽媽交醫藥費,知道不知道。”


    小女孩和小男孩姐弟倆完全傻了,兩人一臉不敢置信的驚訝,緊緊盯著小女孩手裏的那包錢,仿佛少看了一眼,這一切就會象一場夢一樣,突然全消失不見了一樣。


    小女孩緊緊地攥著那包錢,幾乎要把錢攥出汗來,終於迴過了神來,疑惑的看看了方展宏,又看了看華蕾,連忙使勁的鞠了一躬,拉著弟弟轉身就跑。


    望著兩個小小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人群中,終於望不見了,華蕾有些悵然的迴頭看了看方展宏,忽然覺得這個人非常的陌生,忍不住脫口道:“就……就這樣了?”


    “啊?什……什麽?”方展宏還沒有從剛才的激蕩心情中迴過神來,本能的迴頭應道。


    “大哥,那可是一千多塊錢啊!你太闊綽了吧!”華蕾忍不住道:“你居然就把錢包裏所有的錢就這麽給他們了?你就不怕,這是兩個職業的小乞丐,編了個天大的謊話故事來騙你地錢?”


    “不會的。”方展宏歎了口氣,搖頭道。


    “切,濫好人!”華蕾一言出口,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自己心裏不是這麽想地。怎麽偏偏一開口就是忍不住要和方展宏抬抬杠,慪慪氣也是好的。


    “剛才要不是你同情心泛濫,錢包能被偷嗎?誰知道不是個連環套?”華蕾還是忍不住搶白道:“你啊,就是個冤大頭,哼!”


    方展宏知道她是小女孩心性,也不和她爭辯,蹲下去提起那個放玖瑰花的籃子,隨手雙拆下了張包著玖瑰花的紙,捋平了伸到她麵前,道:“你看看這個。”


    華蕾不明所以的拿過來一看,頓時楞住了――一張醫院的紅章綠字催款通知單。


    華蕾入下這張紙,好奇的向藍子裏看去,隻見裏麵皺皺巴巴的紙露出東一片西一角,看樣子不是催款通知單就是醫院的處方、清單一類的東西――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估計連張象樣的紙都找不到。


    “那……那你也應該帶著他們去醫院,證實一下。”華蕾不服氣的強辯道:“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會把錢不小心弄丟了……那麽小的孩子,能牢靠嗎?”


    “牢靠的。”方展宏惻然道:“一個能那麽愛弟弟的小女孩,自然會拚命保護能救媽媽的錢。這麽小的孩子,正是最敏感的心理時期,我們硬要跟著他們,會被以為不信任他們,把他們當作騙子或者小偷的!”


    華蕾吃驚的看了看方展宏,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不對啊,這個人……應該是反派啊!他幫著黑學校騙我們的錢啊!怎麽……現在看起來想個好人似的?


    “沒想到。你連這都能考慮到。”說著,華蕾的語氣竟前所未有的柔和起來。


    “那是。”方展宏笑道:“因為,我也有過被人家當作騙子地經曆。”


    華蕾一征,忍不住哼了一聲,剛要搶白,突然聽見耳邊一陣急促的喊聲――“哥哥姐姐。哥哥姐姐……”


    兩人一起循聲望去,隻見遠遠的那對姐弟又氣喘籲籲唿哧唿哧的跑了過來。


    這兩個小孩,又怎麽了?


    方展宏和華蕾剛要發問,小姐弟倆已經跑到他們麵前站定,姐姐手裏還緊緊的攥著那包錢。


    “哥哥、姐姐……”這次倒是小女孩先開了口,叫了這兩聲之後,突然來了個非常正式的鞠躬,道:“姐姐說,你給的錢太多。我們不能白要,我們唱歌跳舞還給你們……”


    “唱歌跳舞?還……什麽還?”華蕾愕然。


    小女孩認真的道:“我和弟弟、每天晚上都在天橋上、公車站、廣場上給大家表演。唱歌和跳舞,賺錢給媽媽治病。還有買吃的……哥哥姐姐,我們唱得很好的,真的很好的。”


    “好啊好啊!”方展宏拍手笑道,迴頭和華蕾相視一笑,心裏無限溫暖,微笑著低頭對他們道:“歡迎歡迎。”


    小女孩和小男孩互相看了看,姐姐嘴裏還叫著一、二、三、開始!


    兩個小孩就這麽旁若無人的在人潮熙攘的北太平莊下邊唱邊跳了起來……一開始,他們還唱了一兩道別扭之極、荒腔走調地的大人的歌。漸漸地,小孩子特有的童真和快樂便在歌聲中顯露了出來――他們開始唱起各種各樣的兒歌童謠,還有得是用他們家鄉的方言唱的。盡管華蕾和方展宏都聽不懂他們唱得是什麽,卻深深的被他們感染著。


    姐姐一邊唱一邊跳著自編的幾個不停重複的笨拙的舞蹈動作。弟弟一邊唱一邊認真的用腳打著拍子,有時候不小心打錯了一個拍子或者唱錯了一句話,兩個就很認真的停下來重新唱一遍。


    方展宏和華蕾看著兩個小姐弟盡情快樂的唱著、跳著、突然覺得有種溫暖柔軟的東西在胸口蕩漾地,兩人偶爾對視的目光中也溫馨了許多,華蕾打著節拍,方展宏幫著姐弟倆打著響指――這四個在旁人看來瘋瘋癲癲地傻瓜,就這麽享受著隻屬於他們的這個快樂的黃昏。


    也不知道唱了幾首歌,小姐姐突然停了下來。鞠了一躬,道:“哥哥姐姐,天快黑了,我們要去看媽媽了,我們最後唱一首,就要走了。”


    說著,她看了一眼弟弟,用手打了打拍子,兩人一起唱道――


    小冤家,你幹嗎,象個傻瓜?


    我問話,為什麽你不迴答?


    你說過,愛著我,是真是假?


    說清楚、講明白、不許裝傻!


    真個叫冤家相遇路兒狹,我和你是一對兒俏冤家,人說道不是冤家不聚頭,你是我哎呀小冤家!


    小冤家,聽了話,哎呀哎呀!


    大大的眼睛,看著我眨巴眨巴……


    氣的我掉轉頭,不如迴家!


    小冤家,拉住了我,這才說話。


    張口罵伸手打、沒說過悄悄話。沒說過悄悄話。你不是傾吐了心中曲?你可知我的心亂如麻?


    喊聲天,喊聲地,喊聲冤家!


    想著你,盼著你,心亂如麻!


    千句話,萬句話,喉頭打架。


    誰知道見到了你,隻會發傻……


    真個叫冤家相遇路兒狹,我和你是一對兒俏冤家……


    真個叫冤家相遇路兒狹,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和你是一對兒俏冤家!俏冤家!


    一首充滿濃鬱地方民歌氣息的俏皮民謠唱罷,華蕾和方展宏兩人竟不知怎麽的,都有些忸怩不安起來。


    尤其是當聽到“真個叫冤家相遇路兒狹,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和你是一對兒俏冤家”……還有“張口罵伸手打,沒說過悄悄話……喊聲天,喊聲地,喊聲冤家!想著你,盼著你,心亂如麻!”這幾句時,華蕾竟不由自主的羞得滿臉通紅,也不知自己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情不自禁的朝方展宏看去,卻見他也在笑盈盈的低頭望著自己,頓時心慌心跳的恨不得地上有個洞一頭紮進去……


    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和你一對俏冤家……


    那對流浪的小姐弟什麽時候離開的,華蕾和方展宏都有點不太明白了,隻覺得四周圍暮色逼人,天竟是漸漸的黑了。


    幸虧天黑的及時,華蕾摸了摸發燙的臉,心說奇怪我這是怎麽了――要是被這個土匪看見我臉紅成這樣,不知道該怎麽胡思亂想了!


    正不知道怎麽緩解著微妙尷尬的氣氛,華蕾摸站自己的臉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笑道:“哎呀!糟!”


    方展宏也覺得手腳有點沒處放,這氣氛倒象是當年第一次約女孩子上街看電影時的緊張和不安似的,忽然聽她失聲大叫,也嚇了一跳,連忙問道:“怎麽了?”


    “方……老……師……”華蕾好整以暇的轉身背著手,看著他戲謔著問道:“您現在還打算請我去太平涮坊吃涮羊肉了嗎?”


    方展宏一征,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錢已經全給了那對姐弟了,不禁啞然失笑,撓著頭左右看了看,嘴裏道:“不要緊,看看這裏有沒有銀行,我卡裏還有錢,取一點出來。”


    “不用啦!”華蕾笑嘻嘻的左右張望了一下,隻見身後的一排街店裏,有一家館子,招牌上寫著“馬大嫂酸辣粉、擔擔麵!”


    華蕾迴頭一指那家小館子,笑道:“我看,還是我請吧!走,吃酸辣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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