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盤腿坐在大帳中,雙目垂簾,雙手撫膝,一動不動,仿佛石雕一般。除了衣甲、繩索被解去,他和被擒時沒什麽兩樣,甚至連胡須上的灰塵都沒有清理,打了結,粘在一起。


    他的麵前有一張素案,上麵擺著一碗飯,一碟醬,一碗菜蔬,還有一條鹹魚,卻一直未動。


    除了唿吸和心跳,他和死人沒什麽區別。他這麽坐著已經有兩天,不吃不喝,孫策約定取他首級的三日之限已經過去大半。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也不想為了活命而委曲求全,平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唯一的希望隻有見老父一麵。


    帳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趕了過來,臨近帳門時,那人滑了一跤,重重的摔倒在地。一旁有人搶了過去,連聲說道:“關公,你沒事吧?”


    “長生!長生!”一個蒼老而焦急的聲音響起。


    別到父親關毅的聲音,關羽雙眼一睜,鳳眼瞬間寒光四射,身體一躍而起。他的反應很靈敏,但他卻忘了自己已經坐了兩天,雙腿麻木,而且粒米未進,身體無力,剛剛起身,便覺得雙腿如針紮一般,“撲通”一聲,摔在地上,頭伸出了帳篷,身體卻還在帳內。


    關毅也趴在帳外,昂著頭,極力向帳內看。父子倆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的落下淚來。兩人都兩頰深陷,神情憔悴,眉眼看起來也有幾分相似。隻是幾日不見,關毅的頭發全白了,在陽光下非常刺眼。


    “長生兒啊……”關毅掙紮著坐了起來,捧著關羽的臉,未語淚先流。


    他在盧奴城裏,從孫策圍城的那一天起,他就在擔心關羽。因為關羽兩天前剛剛經過盧奴,是最靠近盧奴的援兵。以他的性格,得知盧奴被圍,肯定會迴援。關毅一向對兒子有信心,覺得他有大將之才,沒有人能是他的對手,但這次情況不同,這次他要麵對的是吳王孫策。


    關毅在豫州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又在襄陽借居數年,他對孫策的了解遠遠超過關羽。別的不說,與關羽相交莫逆的徐晃對孫策就佩服得五體投地。關毅離開襄陽之前,徐晃特地和他長談了一次,希望他有機會能勸關羽投效孫策,不要跟著劉備一條道走到黑。劉備既不是孫策的對手,也不能盡關羽之才,關羽追隨他不會有什麽好結果。關毅勸過關羽,但每次一開口就被關羽打斷了。關羽別的都好說,對關毅百依百順,唯獨這個話不愛聽。


    延宕至今,關羽終於與孫策麵對麵,關毅心裏七上八下,擔心關羽的安危。孫策派人勸降,關靖下令投降,在兩軍交接防務的時候,孫策派人找到了他。得知關羽被俘,但三天時間隻剩下一天,而關羽看不出一點悔改的表現時,他嚇得腿都軟了,這一路奔來,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ъimiioμ


    抱著瘦了一圈的關羽,關毅放聲大哭。


    關羽心裏也不是滋味,卻不想讓人看到他落淚。他將關毅引入帳中。看到那些沒有動過的飯菜,關毅又落了淚。“長生啊,你是真想為父白發人送黑發人,關家絕後嗎?”


    “阿翁,士可殺,不可辱。”


    “吳王何嚐辱你?他隻是希望你能悔過。聖人亦雲:人誰無過,過而改之,善莫大焉。”


    “兒何過之有?”


    “你……”眼看著又要陷入無何止,沒結果的爭論,關毅又急又氣,抬手就是一個大耳光。“你有什麽過?你……你頂撞老子,就是不孝!”


    關羽低著頭,一動不動。關毅氣得說不出話來,老淚縱橫。父子倆一提到這個話題,最後總是這個局麵。對這個兒子,他也是沒辦法了。


    “嗯咳!”帳外傳來一聲輕咳,劉曄的聲音響起。“關公,我可以進來嗎?”


    關毅已經見過劉曄,進城與關靖洽談的就是劉曄,告訴他關羽被俘的也是劉曄。聽到劉曄的聲音,關毅又升起一線希望。他聽關靖說過,劉曄曾是天子的秘書令,足智多謀,也許他能說服關羽。


    “請進,請進。”關毅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強扮出一副笑臉,將劉曄請了進來,又狠狠瞪了關羽一眼,讓他客氣點。關羽視而未見,連看都沒看劉曄一眼。


    劉曄也不介意,笑笑。“雲長,你不服,對吧?”


    關羽眼皮一挑,瞥了劉曄一眼,哼了一聲。


    “要不這樣,你跟我說說,如果放你走,你打算怎麽擊敗我軍。如果說得有理,我就去見吳王,再放你一迴,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你能……”


    “有什麽不能?”劉曄笑道:“吳王帳下大將很多,不缺你一個。你也看到的,僅義從步騎四將就沒有一個不如雲長的。其實這一次本不必以義從步騎迎戰,中軍任何一將,統萬人,都可以擊敗雲長,隻是傷亡會略微大一些罷了。”


    關羽眼角抽了抽,怒氣勃然如猛虎。劉曄不為所動,笑眯眯地看著關羽。“說起來,你也是統兵多年的大將,並非初登戰場的新丁,你仔細想想,除了你個人的勇武之外,軍械、訓練、兵員、士氣,你哪一項有勝算?”劉曄說著,指了指關羽麵前的食案。“別的且不論,你的部下有這樣的食物嗎?”


    關羽啞口無言。他知道孫策厚待士卒,夥食供應一直比其他人好。他被關了兩天,帳外士卒一天吃兩頓,每頓都有魚或肉,雖然數量不是很多,卻也令人驚奇吳國的物資供應之充裕。其他如軍械、訓練就更不用說了,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


    誠如劉曄所說,就算讓他再戰,就算孫策不親自出戰,隻是派中軍任何一將迎戰,都可以擊敗他,隻是傷亡多少的問題。萬人規模的戰事,勝負從來不取決於將領的勇猛與否,除非他能趁其不備,斬將奪旗。可是這種事從來都是可遇不可求。他曾經臨陣斬將顏良、高覽,對此最清楚不過。如果對方有了防備,陣而後戰,斬將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說別的,一次弓弩集射就能將你射成刺蝟。


    赤菟再快,還能快得過箭矢?


    “沒有吧?平心而論,對吳國來說,雲長無足輕重,生死都沒什麽影響。你之所以現在還活著,是因為吳王不忍拂了太史子義、許仲康、典子固之請,最重要的是不想讓你老父中年喪妻之後又老年喪子。可是如果你固執已見,就算吳王肯饒你,我也會力諫吳王殺你,以明軍法。”


    劉曄說完,站起身,慢條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袖子。“雲長,時日無多,你自己珍重吧。就算要死,你也應該死得明白一些,不要做個顢頇鬼。”說完,轉身走了。關羽一動不動,臉色灰敗,額頭全是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關毅急了,起身追了出去。劉曄在遠處等著他,笑著擺擺手,低聲說道:“關公,雲長勇武絕倫,當為大將,唯一短處在於自負。如今之計,隻能讓他三省吾身,才能除訛去誤,迷途知返。正如造刀,不經千錘百煉,去除雜質,如何能削鐵如泥?”


    關毅如夢初醒,連連拱手致謝。


    關羽在帳中枯坐,心中卻潮起潮落,波濤洶湧。他反複咀嚼著劉曄的話,越想越覺得無地自容,他有什麽好驕傲的呢?論武藝,太史慈,徐晃,張遼,許褚,典韋,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比比皆是,論用兵,比他強的也不是一個兩個。再往深處想,他所謂的強裏都有孫策的影子,戰甲、戰刀,就連他的武藝都受到破鋒七殺的影響,沒有了許褚、太史慈等人的切磋,他這幾年的武藝就停滯不前。


    曾經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仔細一想,這些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年逾不惑,一事無成,卻還像一個無知少年似的自以為是,讓老父傷心,讓朋友擔心,讓他人恥笑。


    劉備為什麽不戰而走?還不是對我沒什麽信心,不相信我能堅持到他來增援,所以才毫不猶豫的放棄了鄴城,放棄了中山,也放棄了我。對他而言,我從來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重要,那麽不可或缺。又或者,他早就想放棄我了,正如當初他帶著張飛離開豫州,奔赴長安,卻將我留在豫州一般。


    沒錯,他應該這麽做。他為什麽在豫州一事無成?都是因為我啊,蕭縣之戰、小黃之戰,哪一戰不是因為我的魯莽導致中計?


    一件件往事湧上心頭,關羽越想越羞愧,越想越覺得自己可笑,不禁放聲大笑,笑聲淒厲如嗥,所有的驕傲都像春冰一樣不斷的崩解,化為淚水,沾濕了衣襟。


    關毅跪坐在帳外,聽著關羽撕心裂肺的痛哭,不住地抹著眼淚。知子莫若父,聽到這從所未有的哭聲,他能感受關羽內心的痛苦,卻也充滿了希望,期待著關羽如同劉曄說的那樣去除心中執念,在烈火中百煉成鋼,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


    “關家的列祖列宗啊,你們幫幫長生吧。”關毅雙手合什,喃喃祈禱。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策行三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莊不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莊不周並收藏策行三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