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微怔,臉上的笑容散去,連腳步都變得沉重起來。他歎了一口氣,拍拍女兒的手,欲言又止。荀文倩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將荀彧引進門,穿過前庭時喊了一聲,東廚門口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見是荀彧,驚喜交加,趕過來行禮。荀彧認得此人,原是家中婢女秋韋,還是母親唐氏從娘家帶來的,小時候一直帶著他玩耍,現在也人到中年了,又侍候他的女兒。


    秋韋起身,又問了唐夫人的近況,得知唐夫人安好,又懷了二胎,喜不自勝,抹著眼睛迴廚房去了。荀彧隨著陳群、荀文倩來到堂上,淨麵洗水,入座說話,時間不長,秋韋就帶著兩個婢女,端著食案上堂,親自在荀彧麵前布菜,幾隻精致的瓷碗瓷盤,裏麵擺著香氣撲鼻,令人饞涎欲滴的菜肴。又有一隻晶瑩的琉璃杯,盛著琥珀色的酒色,在燈光下漾出迷離的光。


    荀彧很驚訝。“看來你們的俸祿不低啊,我將來致仕,倒是可以在你們這兒借住一段時間。”


    荀文倩笑道:“阿翁是看這些食具好麽?”


    “難道不是?宮裏用的瓷器也沒有這麽精美的。”


    “那倒也是,別說宮裏,整個關中都找不到這麽好的食具。不過那不是因為這些食具貴重,而是因為關中專榷,這樣的食具到了關中也會成為劉巴謀利的手段,所以幹脆不去了。在關東,這樣的食具雖不說是家家都有,卻也不算稀奇,中產以上都是用得起的,真正的富貴人家反倒不用。他們喜歡用定製的,以示與眾不同。”


    荀彧尷尬,隻好轉移話題,拿起竹箸,夾了一塊觸須狀的食物送進嘴裏,細細的品了品,覺得很是古怪,以前沒吃過,便又問荀文倩。荀文倩說,這是一種海魚,肉質細嫩,很是受人歡迎,尤其是烤著吃。她又指著一塊肉對荀彧說,這是鯨肉,鯨也是一種海中巨獸,樣子像魚卻不是魚,非常大,最大的長達十丈,捕獲一頭鯨,能得肉萬斤以上,還有大量的油脂可用,尤其是用來點燈,最受歡迎。


    荀文倩一連介紹了幾種食物,大半來自海中,荀彧聽了,心情卻越來越差。


    “就算江東靠海,中原如何也有這麽多的海味?”


    荀文倩笑笑,神情有些詭異。“中原的確不多,這是借著軍中輜重船來的,嚐試性的推廣,看看中原人能不能適應口味。將來戰事結束,軍糧的需求少了,自然要向普通百姓銷售,要不然甄家還掙什麽錢。”


    “軍糧?”荀彧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你是說,這些都是軍糧?”


    陳群解釋道:“這些當然不是,為了保證口味,這些都是用冰塊保鮮的,成本太高。軍糧要降低成本,都是用鹽醃製,口感差一些,卻能熬饑。每個將士每天供應半斤肉,可以減少大半的糧食需求……”


    荀彧打斷了陳群。“長文,海中打漁能有這麽多收獲,軍中將士也能食肉?”


    陳群和荀文倩相視一笑。他們知道荀彧會有疑問。在甄氏漁業成立之前,別說荀彧不信,幾乎所有人都不信海裏打漁的收獲會有那麽大,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兩艘滿載的大海船靠港,匆匆卸下數萬斤的海產,再次出海。這些海產大半都充作軍糧,主要供應兗州戰區。


    “阿舅,吳王以海為田,大海就是他的萬頃良田,不用耕種,隻需派人駕著海船前往前獲即可。”


    聽完陳群的解釋,荀彧更沒滋味。他一直覺得,孫策就算再英明,再能幹,總有一個問題解決不了,那就是糧食。他收集的數據也證明了這一點,江東這些年屯田有成效,糧食產入增長很快,卻比不上人口的增加,尤其是十餘萬大軍征戰的情況下,糧食必將成為孫策的軟肋。


    可是他沒想到孫策用出海捕漁的方法解決了這個問題,不僅軍糧充足,將士還能天天食肉。


    出海捕漁能有這麽大的收獲?


    荀彧不相信孫策,卻不能不相信女兒、女婿,哪怕他知道他們是在傳達孫策的聲音。很顯然,孫策知道他沒辦法跟進模仿,所以也不怕他知道,大大方方地告訴他。


    朝廷下不了海啊。


    雖然秋韋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荀彧這頓飯還是吃得沒滋沒味。


    飯後,荀文倩去為荀彧安排住處,陳群煮了茶,陪著荀彧說話。屋裏點著油燈,燈上罩著透明的玻璃燈罩,燈罩擦得很一塵不染,火苗安靜而溫暖,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氣。荀彧看著火苗出神,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以海為田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他沒辦法判斷這背後的影響究竟有多大,正如他無法理解大海有多大。這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惶恐。天子入兗州有些時日了,他和朱桓交戰了嗎,勝負如何?孫策到了平輿,卻沒有繼續前進,是不是天子已經撤走了?


    荀彧有很多問題,但他不知道該不該問,能不能問。為朝廷盡忠是他自己的事,陳群已經選擇了孫策,他已經連累了陳群,不能再毀了他。


    陳群將茶杯推到荀彧麵前。“阿舅有什麽想問的,不妨直言。吳王說了,當使阿舅知大勢所在,莫作無望之想。”


    “吳王不怕你泄露機密?大將軍主簿掌管糧草、軍械,雖不直接參與定策,卻皆是機密。落在有心人的眼中,真相不難推測。”


    “是啊,我也覺得大王對阿舅另眼相看。”陳群淡淡地笑著,頓了一會兒,又道:“阿舅對吳王麾下文武了解多少?”


    荀彧轉頭看向陳群。“略知一二。”


    陳群點點頭,又道:“那阿舅以為,汝潁係中,誰能和張紘、虞翻抗行?”


    荀彧撫須不語。聞弦音而知雅意,陳群這句話說得很隱諱,意思卻很明白,汝潁係缺少一個能與張紘、虞翻相當的領袖,郭嘉、荀攸或者鍾繇都不行,陳群希望他能承擔起這個重任。雖說是降臣,但他身份不同,又有汝潁係的雄厚人脈為後盾,他還是有機會的。


    “阿舅,吳王善識人,前有龐統,後有陸議、諸葛亮,皆是一代英傑。觀我汝潁係中,還真是挑不出能與這三人匹敵的少年,唯一一個有點機會的偏偏還是個女子。若不早做準備,汝潁係可就江河日下了,至少三四十年要仰人鼻息。”


    荀彧不明所以。“誰家的女子?”


    “辛佐治的女兒辛憲英。眼下年幼,正求學於蔡大家,深受蔡大家器重,視為傳人。不過辛憲英的天賦不在學問,而在時務。吳王與蔡大家公文來往,常常問起,王後也有意引她入宮。”陳群拍了拍膝蓋,輕聲歎息道:“可惜是個女子,縱使為官,將來也很難位至三公。即使可以,也要四十年後才有可能。阿舅,汝潁係若是四十年不出三公,如何對得住這中原衣冠四字?”


    荀彧心頭沉重,一言不發。


    荀文倩隱在門外,悄悄地向陳群比了個手勢,會心而笑。


    ——


    董訪奔波數日,傳來一些不錯的消息。附近幾個縣的兗州世家願意出資供應天子,隻是時間不能太長。連續交戰已經耗盡了兗州這幾年好容易恢複的元氣,再打下去,兗州世家就堅持不住了,隻能向孫策投降。


    之所以還願意再賭一迴,除了董訪苦口婆心的勸說,還有朱桓和甘寧的幫忙。朱桓趕走定陶世家,不顧他們的死活,還殺了人,甘寧在青州大開殺戒,據說還屠了城,消息傳到兗州,兗州世家深感不安。既然投降了也不能保證平安,他們寧可再賭一迴。


    天子鬆了一口氣,派人和董昭聯絡,準備進攻定陶。朱桓及時拿下了定陶城,退守城中,讓他很是頭疼。並涼精騎沒有攻城能力,無法獨立完成進攻定陶的任務。如今有了糧食,他可以和董昭步騎配合,希望大增。


    董昭接到天子的邀請,左右為難。按他個人的計劃,他並不想主動進攻定陶,更希望等著朱桓來進攻昌邑,但朱桓躲進了定陶城不出來,雙方變成了對峙之勢,也非他所願。他心裏清楚,兗州已經山窮水盡,支撐不了多久。如果拚消耗,他肯定拚不過朱桓。


    除非他能擊敗朱桓,將戰線重新推迴豫州,恢複兗州的生產。


    反複權衡之下,董昭留下一萬人守城,率領四萬步卒出城,與天子一起向定陶進發。為了能提高遠程攻擊能力,他大費周章,將準備的幾架巨型拋石機運了出來,又準備了一些泥彈、陶罐。他沒有朱桓那麽奢侈,以鐵為彈,隻能退而求其次。


    朱桓、陸議站在城牆之上,看著董昭指揮民伕將巨型拋石機安放在城外,相視苦笑。這可有點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原本想著讓董昭代勞,製造拋石機底座,沒想到天子率騎兵趕來,出城接收的危險係數大增,這些拋石機真要對付自己了。雖說威力有限,與正品無法相提並論,畢竟比普通的拋石機要強一些。


    “大王知道了,會不會罵?”朱桓撓撓頭,有點後悔。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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