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學沒有經史子集的說法,但經學比史學重要卻是確認無疑的。經學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學問,史學則不足與論,司馬遷和他的《史記》在後世聲名顯赫,在漢代則不過爾爾,王允斥之為謗書絕不是個人私憤,而是這個時代大多數讀書人的共識。


    中國以曆史悠久著稱,很早就設立史官,但曆史主要是記敘君主的言行,所謂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即使後來的二十四史也以王侯將相為主,梁啟超稱之為流水賬,雖有苛責之嫌,卻也一針見血。曆史的目的是為帝王提供借鑒,順便抹黑對手,證明自己的合法性,真相是什麽其實並不重要。在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歪曲真相,所以胡適才說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句話是不是他的原意不好說,但如此流行,說明大家都認可這個觀點。


    孫策不是史學專業,但他對此深惡痛絕。曆史的意義一是記錄,二是借鑒。如果從一開始的史料就是假的,自然談不上記錄,更沒什麽借鑒可言。他希望讀書人能麵對現實,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去做學問,從史料開始就盡可能的剔除那些明顯是偽造的記錄。


    接見王粲、謝承等人的時候,他著重提出了這一點,並以李儒所著的《己巳之亂親曆記》為例,希望他們寫出來的史書經得住考驗。當然,後世人寫前世史不可能親曆,更需要有嚴密的邏輯和謹慎的態度,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該存疑的存疑,可以置而不論,卻不能隨意發揮。


    孫策話音未落,路粹便大讚特讚。“大王所言,實乃聖人之木鐸,開一代風氣。師法、家法為禍久矣,為求一己之私,篡改典籍的惡習非除不可,不如此不能見真學問。學者循故守舊,非大王不敢為天下先。”


    王粲、謝承等人不約而同的撇了撇嘴,連看都不想看路粹一眼。


    孫策打量著路粹那張熱情洋溢的臉,暗自奇怪,蔡邕為什麽會收這樣的人為弟子?這人品格低下,朝秦暮楚,唯利是圖,永遠隻能做一條狗,不可能成為真正的人。不過他弟弟路招是親衛營的將領,現在又正是需要一條好狗的時候,他來得倒是時候。


    “文蔚,什麽時候來襄陽的?”


    見孫策笑容滿麵,路粹心裏一塊大石頭路了地。他離開鄴城已經好久了,到襄陽也有半年,卻一直沒敢來見孫策。“自從前年十月離開鄴城後,一直在中原遊曆,增長見識,今年七月初來襄陽,向蔡師請益。”


    孫策微微點頭。前年十月是他拿下遼東,太史慈大破東部鮮卑的時候。“為什麽離開鄴城?”


    路粹苦笑。“大王有所不知,冀州世家得勢,排擠中原人士,連汝潁係都難以自保,我一個陳留人就更無法立足了。欲報袁使君知遇之恩而不能,隻好獨善其身。聞說蔡師在襄陽開講,我便來重列門牆受業,想著將來返鄉,授幾個蒙童,自食其力,也算不枉蔡師教誨。”


    孫策沒有再說什麽。他才不相信路粹會獨善其身,自食其力呢,隻是沒必要說破。他又和王粲、謝承說了幾句。


    史書說王粲長得難看,孫策卻覺得沒那麽嚴重,他最多隻能算是相貌平庸。漢人重顏色,是標準的顏控,不論男女,有一副好皮囊非常重要。王粲本來還算過得去,站在一群帥哥中間就顯得醜了。他自己也很在乎這一點,反應常常過激,性子不免有些急躁。


    但是他真的有才,尤其是記性真好。得知孫策找他們談王莽的事,他幹脆把王莽傳背下來了,不僅《漢書》裏本傳背了,相關的史料也背了,當著孫策的麵,他侃侃而談,將王莽從出生到死亡的史事一一列舉,輔以相關的佐證,簡直就是一部王莽的編年史。


    孫策有一種感覺,王粲如果不是長得醜,他很可能會是蔡邕相中的女婿。他和蔡邕太像了,尤其是這強悍的記憶力,難怪蔡邕會將自己的藏書送他一半。


    粗略的聽完王粲口述的王莽編年史,孫策注意到一個問題。王莽登基前後遇到的反抗非常有限,幾乎都是劉氏宗室,而且沒有給他帶來什麽真正的麻煩,包括劉縯、劉秀等南陽豪強,真正給王莽帶來麻煩的是赤眉軍,而赤眉軍的崛起前發生了一件大事:王莽正式登基的第三年,黃河改道。


    不能說王莽沒有錯,也不能說赤眉軍就是唯一的力量,但黃河決口對王莽的打擊是致命的,這不僅是經濟上的重大損失——黃河決口摧毀了冀州和青徐,而在輿論上對王莽非常不利,甚至以王莽本人都是重創——黃河決口絕不是天命所歸的象征,而王莽又是靠天命上台的。在此之前,山東已經多次發生洪水,王莽就是以此為理由證明漢朝天命已終,當立新朝。結果他的新朝剛剛建立沒幾年,黃河決口改道,無疑扇了他一個大耳光。


    相比於其他叛亂,因黃河決口引發的饑荒造就了數百萬的饑民,而這些饑民組成了赤眉軍。赤眉軍沒什麽組織,也沒有什麽名將指揮,他們隻是被饑餓驅使,一路西行,如蝗蟲過境,無所不摧。西漢末期,中原地區還是當之無愧的經濟重心,黃河決口的影響非同小可。即使是現在,孫策在江南屯田,中原的經濟依然是大頭,如果同樣來一次黃河改道,他也會欲哭無淚,至少有十年時間緩不過氣來。


    可是在《漢書》裏,這次黃河改道被有意無意的淡化了,黃河改道的原因也不意外的歸咎於王莽的倒行逆施,上天降罪。


    孫策越發覺得有必要重寫新莽史,盡可能還原當時的真相。


    正如蔡琰所說,謝承還年輕,今年才十四歲,不知道是發育晚還是營養不良,看起來很瘦弱。他沒怎麽說話,一直靜靜地坐在一旁。孫策也沒多問。謝家和孫家的瓜葛還真不少,謝煚是被他送到長安大獄的,謝憲英與孫權的婚事又連起波折,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接見結束之後,孫策把謝承留了下來,問了問謝家的情況。謝承深知這是一個好機會,不敢怠慢,一五一十的說了。他尤其提到兩點:一是他父親謝煚已經放出來了,卻不敢迴江東;二是他姊姊謝憲英已經十九歲了,還沒出嫁。謝家不知道孫權究竟什麽意思,別人家也不願意主動找麻煩,一來二去就耽擱了。


    說實話,孫策已經把謝家忘了。謝家從來不是他的目標。得知謝家的境遇,他也有些驚訝。他隨即做出安排,讓謝煚到大將軍府報到,協助楊修做事。至於謝憲英的婚事,他也有一個不錯的安排,袁耀年紀不小了,和謝憲英倒是合適。他和袁權一說,袁權擔心孫權,孫策嗤的一聲冷笑。ъimiioμ


    “你不用擔心他,他早被胡女迷暈了頭,哪裏還記得謝憲英。你給你姑父、姑父送個信,安排伯陽和謝憲英見一麵,如果他們談得來,這件事就這麽定了。仲謀要是有意見,讓他來找我。當初是他要娶,等人家同意了,他又反悔,現在耽誤人家這麽久,還有理了?”


    袁權也哭笑不得。孫策、孫權之間的矛盾,她一清二楚,也說不上是誰的責任。不過她也覺得孫權再娶謝憲英的可能不大,袁耀倒是合適。謝家的家世沒什麽問題,至於謝憲英的相貌,看謝承就知道不會太差,她也聽馮宛、黃月英說過,就算不是絕色,也是中上之姿,配袁耀是足夠了。


    得知孫策的安排,謝承喜極而泣,感激不盡。謝家頭上的陰影總算是消散了。他隨即把謝煚在長安的聯絡方式給孫策,孫策安排人通知楊修,讓他辟謝煚為吏。長安的大將軍府就是一個空殼,隻有楊修一個人,多一個謝煚幫助也好。謝煚原本是袁紹的追隨者,現在被策反,也是一個標誌。


    ——


    王粲梳理史料,孫策確定編著方針,新莽史的編著就此拉開序幕。新莽雖然隻有十五年,但問題卻不少,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寫成的。孫策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是按正式的斷代史編著方法,以蔡邕為主,王粲、謝承等人為輔,慢慢來,紮實下功夫;一是解眼前的燃眉之急,由路粹針對禰衡的文章寫批判文章。


    不得不說,路粹真是條好狗,咬起人來又狠又準。他沒有理會禰衡,而是直指禰衡背後的孔融。他說孔融身為聖人之後,當初與黨人交往密切——兒時登李膺龍門,後來黨錮事發,張儉投門望止,孔融曾收留張儉——就是一個標準的黨人,而他後來的仕途經曆同樣是黨人的模範,為司徒掾時,受命舉核貪濁,他偏袒黨人,隻舉宦官子弟,卻對黨人子弟視而不見。後來任北海相,作威作福,生殺予奪,盡在其一念之間,更無半分朝廷法度。


    最後,他點了一句禰衡。禰衡無官無職,依附孔融,以狂士成名。他與孔融相互稱許,稱孔融為孔子,孔融則稱為他顏迴,比擬聖賢,簡直是無恥之尤。這樣的人居然還有臉寫文章批判王莽,簡直是掩耳盜鈴,賊喊抓賊,根本不值得一辯。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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