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疇離開白狼山,翻山越嶺,花了四天時間才來到海邊。按照太史慈的提示,在封大水入海的地方遇到了幾個漁民打扮的斥候。得知田疇奉太史慈之命而來,要去遝氏見孫策,他們用小船將田疇送到附近的一個島上。


    島上開滿野菊,空氣中都彌漫著花香。田疇一時喜悅,忘了旅途勞頓,大有終老於此,再也不問俗事的衝動。不過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想法。轉過山頭,空氣中的花香淡了些,濃烈的腥味卻撲鼻而來,讓人無法唿吸。田疇不得不掏出手帕,掩住口鼻,還是無濟於事。


    引路的斥候見了,遞過來兩粒黑豆,讓田疇塞在鼻孔裏。黑豆上不知抹了些什麽,有些淡淡的香氣,將衝鼻的腥味衝淡了不少,總算能正常唿吸了。


    跟著斥候走了沒多遠,田疇眼前忽然出現一大片向陽坡地,坡地上立著很多柱子,柱子間牽著繩索,繩索上掛滿了魚幹,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頭。田疇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就是太史慈充作行軍幹糧的魚幹。


    “太史都督需要的魚幹都是這裏製作的?”


    斥候笑道:“這隻是一部分,這個島太小,曬不了太多,隻是靠著封大水口,圖個方便罷了。像這樣的島還有十幾個,曬得更多。”


    田疇忽然明白了,忍不住啞然失笑。他所擔心的過冬糧食對太史慈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太史慈催他去遝氏見孫策是擔心他一走了之,錯失了機會。看來太史慈對孫策很有信心,相信孫策能夠說服他。


    田疇想起第一次和孫策見麵的經過,暗自搖頭。孫策也許誌向遠大,但他畢竟太年輕了,這一路又走得過於順利,未免急於求成,居然想將烏桓人與漢人一樣當作編戶。化胡為夏是大誌向,但胡人有胡人的風俗,不能一概而論,否則就算是好心也會辦壞事。


    可是如何才能勸服他?聖人之言怕是沒什麽效果,孫策不好讀書,對儒生也沒什麽好印象,引經據典起不到任何作用,隻會讓他以為自己是個腐儒。作為讀書人,他同樣討厭隻能坐而論道的腐儒,聖人之言是經世大道,當身體踐行,豈是閑聊的空言大話或者謀官求祿的敲門磚?


    田疇很是苦惱,覺得肩頭沉甸甸的。


    斥候將田疇引到一個院子裏,見到了負責引島的都伯。都伯驗看了相關的公文後,派了一艘船送田疇去遝氏。船不算很大,卻有三個帆,由七名水手操作,乘風而行,快如奔馬。田疇也算是經常坐船入海的人,卻是第一次看到船速如此之快。尤其是當船駛離海岸,四周全是一望無際、浪花重疊的海水,遠處的地平線幾乎消失不見時,他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慌。


    有生以來,他從來離陸地如此之遠。


    北風正勁,船走得很快。第二天早上,當田疇睜開迷糊的眼睛時,船已經進了海灣。眼前又是另一副景象,到處是船,而且是樓船,一眼看去至少有十餘艘。田疇很容易就找到了孫策的座艦,即使身處樓船之中,那艘巨大的樓船也是一個顯赫的存在,就像一座海上浮城,在高達十餘丈的桅杆頂端飄揚著一麵繡有浴火鳳凰的巨大戰旗,隔著幾百步都能看到。


    看到這麵戰旗,田疇忽然笑了。孫策務實,不相信什麽五德始終,也不相信什麽微言大義,還是就是論事比較好。


    小船通過幾道關卡,在孫策的座艦下停住,有人大聲詢問田疇的姓名,田疇報上名字,上麵放下木梯,田疇上了船,剛剛站定,便看到飛廬上有人向他揮手致意。


    “田子泰,別來無恙?”


    田疇定睛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躬身行禮。“承蒙君侯掛念,疇安好。”


    孫策連連招手,熱情地招唿道:“上來,上來說話。”


    田疇拾級而上。孫策站在樓梯口等他,見他腳步飄浮,扶欄而行,笑道:“怎麽,這一夜沒休息好?”


    田疇有些不好意思的應了一聲,隨即又驚訝不已。他是昨天早晨上船的,因為船走得特別快,這才一天時間就趕到了。如果稍微慢一些,他很可能在船上過兩夜。


    “君侯怎麽知道我在船上隻待了一夜?”


    “風好啊。”孫策伸手指指天。“這風刮了一天了,以這樣的風力,坐這樣的快船,從菊花島到這裏也就是一天時間。如果不是擔心你受不了,說不定還能更快一些,半夜就到了。”


    田疇想起那幾個水手看他時同情的眼神,有些尷尬。


    孫策一邊說笑一邊將田疇引入艙中,分賓主落座。朱然準備了水,請田疇洗漱,又奉上茶和點心,田疇用熱毛巾擦了臉,又喝了兩口熱茶,精神一振,這才覺得又活了過來。他欣然入座,感受到了說不出的安穩,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孫策含笑看著田疇。雖然隻是第二次見麵,他卻對田疇並不陌生。太史慈每隔幾天就有消息來,多次提到田疇,知道田疇遲早會出現在他麵前,隻是沒想到會是這種方式。眼前的田疇在海上漂了一天一夜,精神疲憊,還有些說不出的惶恐,看起來格外脆弱。


    田疇稍微吃了一些點心,墊了墊饑,隨即奉上太史慈托他帶來的公文。孫策接過,放在案上,手按在木盒上,手指輕拍,卻沒有打開看。


    “子泰到此,想必子義已經大獲全勝,具體經過稍後再說,子泰不妨先說要緊事。”


    田疇盯著孫策看了兩眼。孫策麵帶微笑,眼神清澈,自有一股看透人心的睿智,甚至還有一些戲謔,卻不讓人覺得過於銳利。從在島上看到魚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太史慈的用意,卻沒想到孫策與太史慈如此默契,連公文都沒看一眼,就知道他趕來有其他的事要談。


    君臣相知若此,何敵不克?


    田疇收斂心神,躬身再拜。“疇不遠千裏,翻山越海,是有一事要向君侯請教。”


    “子泰言重了。請教不敢當,你我各抒己見,互相切磋吧。”孫策笑眯眯地說道:“子泰文武兼備,又熟諳幽州風土人物,心懷大仁,這麽急著趕來,想必是為了子義的化胡策吧?”


    田疇微怔,有些詫異地看了孫策一眼。孫策名策,禮儀忌諱當麵直唿其名,一般都會用別的字代表,尤其是孫策已經貴為吳侯,又有問鼎天下的意思,臣子避諱已經成為一個毋庸言明的默契,太史慈即使是在背後提及也不會直言“化胡策”,而是用“化胡之計”、“化胡之論”代替。孫策卻直言“化胡策”,這讓他不太好接。孫策可以說,他不能說,否則便有冒犯之意。


    “君侯所言正是,我與子義就化胡之計有些分歧。”


    “說來聽聽。”


    田疇定定神,將自己和太史慈爭論的經過一一說來。他說得很直白,沒有引用一句經典,就事論事,將他反對太名慈的理由解釋得清清楚楚,還做了一些拓展。這一路上,他雖然身上海上,心神不安,卻還是做了一些準備,此刻侃侃而談,邏輯清晰,條理分明。


    “君侯是江東人,江東古稱吳越,是楚國故地,再往前,又是百越聚居之地。君侯可能會覺得既然百越之人能為華夏之民,則塞北之胡亦可。然則大錯特錯。何也?江東雖與中原殊俗,卻皆以農耕為主,安土重遷,一旦力不能敵,則不得不俯首稱臣,舍此無以安身立命。塞北之胡則不然,他們逐水草而居,沒有固定的家鄉,利則蜂聚而進,橫行燕山之南,深入河朔。不利則四散而走,退居漠北。縱使千裏盡失,於他無所失,於我無所得,不過徒傷士卒性命,空耗錢糧而已。戰不數年,胡人縱有小傷,而我已經國力空虛,不能再戰矣。漢武之時,衛霍橫行漠北,大小數十戰,漠北一時為空,匈奴人也因此虛弱,可是北疆卻未能因此而安。君侯欲建千秋功業,然則以此觀之,有何功業可言?”


    田疇停下來,喝了一口水,讓孫策有個思考的時間。


    孫策眉梢輕揚,打量著田疇,興趣更濃。田疇是讀書人,但他剛才這番話可沒有一點讀書人的酸腐氣,完全是就事論事,頗有見識。尤其是他對南北不同地理環境的對比,更能凸顯化塞北之胡的難處,頗有說服力。以他的經曆而言,這是難能可貴的卓見,不亞於很多久曆政事的官員。


    這是一個非常務實的讀書人,不僅能坐而論道,還能起而行之。更難得的是他對富貴沒什麽興趣,凡事趨義而行,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說的就是他這種人。對這樣的人,可以以理服之,不能以力服之。隻有真正說服他,才能讓他為己所用。


    太史慈安排他來,自然是對他寄予厚望。


    “子泰,你說的很有道理,塞北之胡與江南之越的確不同,不可一概而論,不能東施效顰,但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塞北之胡雖然難化,卻不得不化。”


    轟轟轟——!!


    接連幾團像素火焰爆發,將幾隻“神秘”的身形徹底淹沒,在火光中分解為漫天的像素,消散無蹤。


    林七夜用精神力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對於衛冬的戒備放鬆了些許,他的精神力掃過前方,確認了幾隻從牆體中破出的“神秘”的位置後,迅速的選擇最優的突破路徑,繞開了它們的圍剿。


    “你真的不知道別的什麽線索了?”林七夜皺眉看向衛冬,“這些東西的數量太多了,如果再找不到出口,我們遲早會被耗死在這裏。”


    “這我真不知道……”衛冬苦笑著說道,“我隻知道這神社就是一處供奉妖魔的地方,那些石像都是日本本土的‘神秘’,不過我一開始以為這些隻是單純的石像而已,真的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複蘇。”


    日本本土的“神秘”?


    林七夜若有所思。


    衛冬在進行日本“人圈”毀滅計劃之前,專門有研究過這方麵的內容,所以能認出這些是日本本土“神秘”,而林七夜在集訓營可沒有學的這麽細致,自然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


    但當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麽。


    “你知道絡新婦嗎?”林七夜問道。


    “知道啊,也是日本妖魔傳說中的一種。”


    林七夜的雙眸頓時亮了起來。


    “你想到了什麽?”雨宮晴輝疑惑問道。


    “那句預言,‘絡新婦的石像底端,藏著離開死境的鑰匙’。”林七夜認真的說道,“這個地方沒有出口,後方還有大量的本土‘神秘’追殺,完全可以算的上是‘死境’,而這裏又有諸多石像複蘇……


    ‘絡新婦’,‘石像’,‘死境’三個要素都齊了,如果那句預言是指向這個情況的話,離開這裏的方法或許就藏在絡新婦的石像底端。”


    “前提是這個預言的結果是正確的。”雨宮晴輝提醒道。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雨宮晴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那就賭一把。”


    “把絡新婦的樣貌特征告訴我,我試著找一下它。”林七夜一邊飛奔,一邊閉上了雙眼。


    在雨宮晴輝和衛冬的描述下,林七夜很快就找到了絡新婦石像的位置,那是一個半身蜘蛛,半身妖嬈女人的存在,此刻正要從牆壁中破出,身上到處都是密集的蛛網,一雙血紅色的眼眸正瞪大了在環顧著四周。


    隻是,她的位置與林七夜等人的逃離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說林七夜想去到那裏,就必須迴頭殺穿那十幾隻正在窮追不舍的日本妖魔。


    當然,林七夜也可以直接【夜色閃爍】過去,但雨宮晴輝和衛冬不行。


    “在反方向。”林七夜深吸一口氣,“我們必須要闖過去。”


    雨宮晴輝將手放在了刀柄上,眸中閃過鄭重之色,雖然他無法使用禍津刀,但自身的刀術功底還在,不至於毫無戰鬥之力。


    而衛冬則從包中又掏出了一枚彈夾,塞進了手槍之中,同時左手握著一枚像素風的手雷,用牙咬下了保險,將銀環吐出,說道:


    “你開路,我們掩護你。”


    林七夜點了點頭,“好。”


    話音落下,三人同時停下腳步,迴頭麵對那十數隻咆哮衝來的日本妖魔,雙腳猛踏地麵,身形如箭般衝刺而出!


    林七夜將右手的直刀甩出,斬向為首的那隻妖魔,同時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座龐大的召喚法陣再度張開。


    一抹白光閃過之後,一隻滿身繃帶的幼小身影落到了林七夜的肩膀上,抱住了他的脖子,微微歪頭。


    “木木,幹活了。”


    “嘿咻——!!”


    哢嚓嚓!!


    木木背後的繃帶飛快的鬆開,一枚枚鋥亮的掛載式導彈懸在它的身後,刺目的火光自導彈的尾端噴湧而出,唿嘯著飛向身後廊道中蜂擁而來的十數隻妖魔。


    “臥槽!”


    衛冬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就是一句國粹,然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轟——!!!


    三枚掛載式導彈在狹窄的空間內同時爆炸,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將周圍密密麻麻的房間撕成碎片,洶湧的火焰如浪潮般瞬間淹沒了那十幾隻妖魔的身影。


    與此同時,木木自林七夜的脖子一躍而下,身形急速膨脹成一座巨大的鋼鐵堡壘,橫在了三人之前,將熾熱的火浪隔絕在外。


    雨宮晴輝是親眼看過林七夜動用導彈的,但眼前的這一幕對衛冬來說,屬實有些超出理解範圍了……


    抬手就發射空對地掛載導彈?這生猛程度已經堪比會長了啊!


    待到火焰基本散去,鋼鐵堡壘如氣球般縮小,又變成了一個掛件般的木乃伊背在林七夜的身後,三道身影急速的穿行於火浪之間。


    幾道寒芒自火海中閃爍而出!


    即便木木的火力已經拉滿,但依然有幾隻妖魔自爆炸中存活,這些妖魔的故事傳播越是廣泛,力量便越強,此刻能夠從火光中衝出的妖魔,都不是像林七夜之前輕鬆秒掉的那些雜魚。


    一個手中提著青燈的幻影迎麵撞上林七夜,燈盞間的青光大作,這一刻林七夜周身突然彌漫出無盡的死氣,像是擁有生命般,瘋狂的鑽向林七夜的七竅。


    林七夜眉頭一皺,正欲有所動作,一聲槍鳴便從他的身邊響起。


    一枚像素子彈精準的擊中了幻影手中的青燈,將其直接化作漫天像素分解開來,環繞在林七夜周圍的死氣也隨之消散,林七夜轉頭看了一眼,衛冬正握著手槍,對著林七夜微微一笑。


    鏘——!


    刹那間,一抹刀芒自雨宮晴輝的腰間閃出,在火浪中劃過一道圓弧,斬下了那失去了青燈的幻影頭顱。


    緊接著,又是幾隻妖魔從不同方向的火焰中閃出,咆哮著衝向跑在最前麵的林七夜。


    “比人多……”


    林七夜喃喃自語,他伸出手,在空氣中一按,九道絢麗的魔法陣光輝在他的身前閃爍,一道道穿著深青色護工服的身影自魔法陣中閃出,向著那些妖魔攔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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