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傳玉打了個哈欠。


    一身在現代看上去格格不入的道袍,證明了他的身份。


    蜀地乘煙觀的弟子。


    有傳說,乘煙觀是諸葛武侯的小女兒,諸葛果避世修行的地方,後來諸葛果修為極高,不入史書,名字隻有在《曆代神仙通鑒》這種書裏才能夠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不過他們乘煙觀弟子會來武侯祠看著也是幾百年的老習慣了。


    今天輪到他和他的師叔。


    兩人在夜色中的武侯祠裏邁步,蜀地炎熱,但是武侯祠裏卻很涼爽。


    突地他們察覺到一絲輕微的聲音。


    時傳玉腰間的玉佩登時發出流光。


    有賊?!


    好家夥,哪個瓜皮,偷到武侯祠裏了?


    大半夜的,是嫌棄火鍋不得勁,還是說冰粉不巴適,跑這兒來找刺激?


    兩個道士對視一眼,摩拳擦掌,一個拎起掃帚,一個提起拖把,靠著手上玉盤法寶的指引,興衝衝地追過去,看到是偏殿的動靜,於是一左一右靠過去,擦著窗戶往裏看,看到一名穿著現代衣服的年輕人,雙目平靜。


    時傳玉擼了擼袖子,正要動手把這個蟊賊給抓了。


    還沒動手,旁邊的師叔突然死命拉住他。


    時傳玉隻覺得平時的師叔怎麽今天這麽膽小,正要掙紮著,卻突然看著了那年輕人對麵的人,一身戰袍,赤臉長須,一雙丹鳳眼半斂著,旁邊一柄青龍偃月刀。


    時傳玉心底裏一突。


    再往這左殿的高位上一瞅。


    那位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像竟然消失不見。


    再看著那關公雖然活靈活現,但是衣袍下擺處如同雲霧,縹緲不盡,顯然就是道藏裏那些神靈的模樣,時傳玉一下出了滿頭冷汗,腿腳發軟。


    雖然是道門的弟子,而且還是祖上出過陸地神仙的那種,但是時傳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類似於喚神一樣的手段,他哭喪著臉看向旁邊一臉鎮定的師叔,張口無聲道:“師叔,我腿軟了……”


    裏麵的青年看向神靈,輕聲道:


    “好久不見了,關將軍。”


    “有快兩千年了吧。”


    時傳玉頭皮發麻,哆嗦著看向師叔。


    另外一位道人看了時傳玉一眼,嘴角抽了抽。


    “別看我。”


    “我也麻了。”


    ………………


    衛淵看著眼前那處於神靈狀態的關雲長,道:“好久不見了啊。”


    “關將軍。”


    這位顯然已經是走香火成神的道路,哪怕神州廣大,能夠做到像是眼前這位這樣,同時被三教祭祀,無論朝堂還是民間,都曆經兩千年祭祀不絕的,再也沒有第二位了,所以他能成為神靈,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活著的時候,最巔峰時是天下無雙。


    死去後成為香火神靈。


    不會伴隨著王朝更迭而倒下。


    反倒會伴隨著民間香火,越發強盛。


    關雲長看著眼前的道人,他已經屬於神靈的一類,能夠辨認出容貌下的本真,認出來了這個道人,道:“淵道長……”


    “許久不見了。”


    衛淵坐在桌子一側,關雲長也從神像上走下來,坐在旁邊,衛淵倒酒的時候,關羽眸子往旁邊瞥了一下,道:“剛剛有兩人旁觀,道長為什麽沒有阻攔,任由他們離去?”


    衛淵把酒遞過去,把準備好的下酒菜也抖散開。


    鹵牛肉,鹵豬頭肉,檸檬雞爪,還有些其他的涼菜。


    鹵豬耳切成細絲,把蔥切成蔥花,拿著醋一拌。


    下酒。


    衛淵把筷子遞過去,隨口答道:“他們的話,是乘煙觀的弟子,算是果兒的後輩弟子,既然被看到了,那就看到了,反正也沒有多少人會相信吧,來,關將軍,試試看這個時代的吃的。”


    他帶一絲玩笑道:


    “反正來這兒祭拜你的人,大多也就帶著些水果。”


    “下酒菜之類的,很久沒吃過了吧?”


    關雲長隻是撫須答道:


    “隻是無共飲之人。”


    衛淵無言。


    當年三國之末,天下初定,張飛等名將也被敕封為厲神,但是伴隨著歲月流逝,朝代更迭,能夠一直持續到這個時代的神祇祭祀本就很少,關雲長也已經沒有了相熟之人。


    衛淵和關雲長舉杯相碰。


    聲音清脆。


    “當年一直沒有和道長你喝過酒,甚是遺憾。”


    “沒有想到能在兩千年後補上。”


    “當年身子不好,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沒法。”


    “可你是我們裏活得最長的了。”


    曾經一大堆人,隻剩下兩個,隨口聊了些往日的事情,關雲長放下酒杯,道:“說起乘煙觀,我聽聞,當初諸葛家的那小姑娘出生之後,道長你不顧軍師的反對,一定要帶著她出去遊曆,最後落腳在乘煙觀修行。”


    “關某一直有些疑惑,道長為什麽要這麽做?”


    衛淵喝了口酒,答道:


    “畢竟,果兒像她爸,長得好看,天賦也好。”


    “姿容端麗,豈非好事?”


    “……不,你看,以玄德公和他的關係,果兒往後一定會嫁給劉禪的,親上加親對吧。”


    關雲長凝眉:“這亦是好事。”


    “莫非淵道長還有其他想法嗎?”


    衛淵沉默了下,端起酒杯喝酒,掩飾尷尬,想了想,道:


    “劉禪他,他是個好人。”


    “隻是年紀比果兒稍微大了那麽一點點,不合適。”


    衛淵看到關雲長愕然的神色,手掌握拳抵著下巴,咳嗽了下,從容笑答道:“當然,貧道隻是開個玩笑,真正的理由是,劉禪已經娶了翼德的女兒,真要再娶的話,後宮肯定會亂起來。”


    “如果說翼德和諸葛就因為這件事情起了嫌隙,麻煩反而更大。”


    “再說了,果兒天賦很好,不修道的話,浪費了。”


    衛淵最後補充了一句。


    關雲長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他自笑道:“但是關某還是覺得,第一句話才是淵道長的本意。”


    “後來的恐怕是當初用來應付軍師的說辭。”


    衛淵咳嗽幾聲,隻顧喝酒。


    關雲長撫須沉吟道:


    “不過,軍師之女,姿容端麗,嫁於吾子興也不錯。”


    衛淵頓了頓:“關興啊……”


    曾經的病弱道人沉默了下,正色道:


    “關興他,他是個好人。”


    關雲長:“…………”


    最後卻也是無奈笑了數聲,衛淵喝了口酒,問道:“說起來,關將軍你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之前有一段時間靈氣斷絕,哪怕是你,恐怕也隻能保證自己的意識不滅,很難說能輕易出來吧?”


    關羽沉吟了下,答道:“確實。”


    他道:“過去的時間太長了,長到我都不記得究竟是什麽時候是睡著的,又在什麽時候是醒著的……最近這幾百年裏,偶爾還能醒過來一兩次,後來就連這種機會也越來越少,上一次一次睡了至少三百年。”


    “剛剛如果不是道長你喚我一聲,關某也未必能醒過來。”


    “至於上一次清醒的時候,做了些什麽,我已經記不大清。”


    “隻是記得醒來後,在人間遊蕩著,後來想要找大哥和三弟,迷迷糊糊就來到了這裏,一呆就是到了現在。”


    正說著,關雲長動作突然一滯,杯中的酒灑落在地,衛淵皺眉,抬眸看到眼前的天下名將,關聖帝君身上突然散發出一股檀香氣味,有淡淡佛光逸散出來,關羽亦是凝眉,身上煞氣自然而然地將這一股氣機排斥開。


    “這是……”


    衛淵答道:“看來,是佛門察覺到將軍你蘇醒過來,打算要動手了。”


    “動手?”


    衛淵斟酌言語,道:“將軍你畢竟主要是帝王祭祀,儒家武聖人,還有民間的祭祀和道家財神,伏魔大帝之類的香火神祇更多些,可是在佛門,他們稱唿你為珈藍大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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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近些年有將民間的祭祀也往珈藍菩薩那邊引導的趨勢。”


    “我之前還不了解情況,可將軍你說你常常沉睡,看來,在你沉睡的時候,他們就在做這種嚐試了,將軍你醒過來,佛門塑像肯定有變化,他們肯定不可能幹看著,會做點什麽。”


    關雲長看上去相當沉靜:“僧侶?”


    衛淵點了點頭,因為某些原因,他對佛門的曆史也有了解,道:


    “是隋唐時候興起的傳說了。”


    “說天台山的寺廟裏,有一位山僧打坐的時候,聽到有人大喊著‘還我頭來’,那僧侶說那厲鬼便是將軍你,留下的傳說是,那僧侶反問將軍,將軍覺得自己被斬首冤屈,那麽將軍過五關斬六將,殺了那麽多人,他們的頭又要向誰去取?”


    “然後將軍就大徹大悟,拜那山僧為師,受持五戒。”


    “關某就皈依了?”


    “是。”


    衛淵看向平靜的關雲長,感覺到他的氣機,還是道:“不但皈依,還給天台宗的和尚建寺廟。自稱弟子,願受菩提,然後就成了寺廟護法神,和韋陀菩薩一起並立。”


    他喝一杯酒,問道:


    “將軍,後悔嗎?”


    關雲長突放聲大笑:


    “天下紛亂,九州龜裂,曹孟德不仁,孫吳自保,關某憑義而起,期定天下,光複漢室,縱然時事不成,死有餘烈,其人是誰,區區一山中野僧,遠離亂世,靠三寸之舌,掙得財物,安敢作弄於我?竟然還說關某死後不甘,化作厲鬼。”


    “至於後悔。”


    “大丈夫生於天地,此生壯闊,無愧於心,又有什麽後悔?”


    他一雙丹鳳眼稍稍睜開,道:


    “道長且稍坐。”


    “關某,去去就迴。”


    說著提起旁邊青龍偃月刀,就要出去。


    衛淵差一點被酒嗆著,連忙抬手按住他。


    關雲長看上去很冷靜,而且大多時候都很冷靜。


    後期無論武力還是謀略都是天下無雙,需要曹魏孫吳聯手。


    但是他一旦動了殺心。


    張飛都拉不住他,說殺你,那就殺你,當年年輕時候,就是為了行俠仗義,殺了惡霸,然後才逃亡在外,當初完全沒有考慮殺了怎麽辦,看著礙眼,殺了再說。


    關雲長眸子微側。


    “道長要攔關某?”


    衛淵搖頭解釋道:“將軍你才醒過來,還沒能恢複過來。”


    “這一刀下去,或許會又睡過去,現在還是得修養一下。”


    他伸出手,指了指那一柄青龍偃月刀,客氣道:


    “淵,借刀一用。”


    …………………………


    衛淵伸手撫著那一柄青龍偃月刀。


    這已經不再是普通的兵器,而是某種更高層次力量的匯聚。


    其中封存的刀意屬於關雲長,關羽才醒來,甚至於說醒來都有些勉強,不管他巔峰有多強,現在親自殺出去,不合適。


    衛淵並指蘸酒,灑落刀鋒,一股烈烈之氣散發出來。


    道門真言。


    也就是禦風,免去關雲長真身出去,隔空把刀送去。


    屠城之類的暴虐行為當然是錯的。


    但是每逢亂世,總有人為了平定天下站出來,投身於戰場。


    那些人很多死了,而哪怕能活下來的那些,也大多雙手沾滿血腥,他們的一生很難評判,但是衛淵總覺得,那些藏進深山敲木魚的山僧,堂而皇之地評價說,那些為了家國馳騁於沙場的人手上滿是血腥,實在是犯了大罪,是對亂世中挺身而出者最大的侮辱。


    不就是仗著那些人沒辦法再站出來說話了麽?


    他突然想到了大明開國帝王的一首詩,那位皇帝曾經是乞丐,又當過僧人,後來驅除韃虜,明明一開始甚至不認識字,可後來寫的詩卻又氣勢磅礴,裏麵有一首,正能夠迴答那天台宗的老和尚。


    衛淵輕聲道: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


    “山僧不識英雄漢,隻顧曉曉問姓名。”


    借刀一斬。


    青龍偃月刀破空而出,其勢烈烈。


    PS:今日第一更,四千字,感謝此生隻做自己萬賞,謝謝~


    師到荊州,欲創精舍。一日,見關羽神靈告之,願建寺護持佛法。七日後,師出定,見棟宇煥麗,師領眾入室,晝夜演法。一日,神白師:‘弟子獲聞出世間法,念求受戒,永為菩提之本。’師即授以五戒,成為佛教的伽藍護法神。————《佛祖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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