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輒詳細敘述了他與陳筮相會,兩人對話的全過程,信陵君等聚精會神地聽著,隻偶爾插上一兩句話,其他時間都在仔細品味。陳筮的意思十分清楚,秦人入魏,非為戰勝,乃求連衡。今韓已暗許連衡,魏王似亦動心,那今後華陽這邊當如何行動?迄今為止,華陽這邊的動作都是按抵抗到底,甚至是擊敗秦軍進行的,那以後還要如此嗎?


    在座的各人都心情沉重。仲嶽先生道:“此爭不在疆場,而在朝堂,臣以為,君上可表奏迴朝,以定大計。此間軍事,但付於大夫與大梁尉可也。”


    信陵君道:“容吾諮之二人。”


    鼎中粥成,眾人依次盛粥,散開各處自啜。信陵君、張輒、仲嶽先生等核心門客自然最先盛粥,端在一處,邊啜邊談。


    靳先生道:“先生出洧水而下,複轉鴻溝,甚合地理。鴻溝出濟水,順大梁、啟封而下,通洧達淮。鄭人道洧水通糧道於啟封,省力節用,複不為魏所斷,良策也。”


    信陵君道:“斷之奈何?”


    靳先生道:“深入遠地,難隱蹤跡,必為所害。且韓魏,盟邦也,奪之不便。”


    信陵君道:“韓與秦通,得無為敵?”


    郭先生道:“吾等尚賴韓卒相助,焉得為敵!”


    仲嶽先生道:“若韓魏連衡,秦亦友也,何獨韓焉。”


    信陵君道:“陳公以連衡說我,宜耶,否耶?願先生教我。”


    仲嶽先生道:“凡國之交,在義與利也。朝秦暮楚,古而有之;合縱連衡,又何怪焉!惟在利與義也。”


    信陵君道:“其利與義若何哉?”


    仲嶽先生道:“當知秦之所欲,及魏之所利。臣以為,當再會陳公,以聞其說,而知其義。”


    信陵君道:“然吾所惑者,在秦百戰而力不屈,年年出兵,歲歲征伐,曾無暫歇。奈何?魏一戰而勝,三年不戰;一戰而敗,養兵十年。何強弱之變若此焉?”


    仲嶽先生道:“張先生探得,秦刑徒盈野,皆兵也,戰而養之,不戰亦養,何如戰之。故歲歲征伐者,不得已也。”


    張輒道:“曾兄與陳公皆有此言,諒無虛也。”


    信陵君道:“如其和盟,秦將何以養刑徒?得無戰乎?”


    張輒道:“此則難知也。”


    信陵君突然憤憤道:“秦辱魏數矣,而魏曾不一報,此吾所以不平也。要以啟封一地,折辱於秦,吾之願也!”


    旁邊的人都靜下來,不再開言。信陵君知道自己失態了,平靜了會兒,道:“兵法,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攻戰。孤有失,先生勿責。然孤之願見陳公者,在就教強兵富國之道也,非以連衡也。今則不然,秦耀武於魏境,而魏低眉順目,意甚難平!”


    粥盡人散,信陵君努力地平息了自己情緒,與眾人一一相辭。然後道:“孤願訪大梁尉,願先生相助。”


    一名門客跑去報信,不多久,大梁尉親自過來了。信陵君引著一眾門客親至門外,降階相迎,道:“孤正欲訪大梁尉,何勞親動!”


    大梁尉道:“臣恨不能為公子分憂,病難為也。今公子唿喚,不敢不至。”


    信陵君一直將大梁尉揖讓到堂上,親自加了一層席子,放上幾案,道:“卿其臥,以解孤疑。”


    大梁尉拜謝道:“臣何敢!”


    兩邊坐下。信陵君道:“秦人數日未戰,孤不明,故相請也。”


    大梁尉道:“秦軍萬人,敵吾十萬之眾,不敗當勝,不虞有他。”


    信陵君道:“複有他謀乎?”


    大梁尉道:“啟封有動乎?”


    信陵君道:“未見。”


    大梁尉道:“若無啟封之援,秦人無能為也。”


    信陵君道:“吾之道奈何?”


    大梁尉道:“臣以為,十萬之眾對萬秦兵,一陣而攻之,破敵必矣,又何他慮!秦能以一當十乎?”


    信陵君道:“秦人善戰,兵精而陣熟。恐一戰不勝,反受其殃。不若先為不可勝,除除圖之。”


    大梁尉道:“若思除圖之道,首在糧秣。秦魏糧道何如?”


    仲嶽先生道:“華陽之糧,可支一月。須賈大夫至韓,說韓以糧助我,願以倍價。”


    大梁尉道:“倍價賈糧而養兵,權也,非常也。願聞其常。”


    張輒道:“與秦相持數日,俟兵卒完備,陣戰精熟,乃與戰焉。”


    大梁尉道:“屯兵與野,與敵相持,最耗軍力,何完備之有哉!秦之糧道何如?”


    一語問到要害,眾人都不敢言,信陵君隻得硬著頭皮答道:“韓以水道,運糧至啟封,求厚利也!”


    大梁尉十分意外,道:“勿寧軍市耶?何韓為?”


    信陵君道:“始則軍市,近察韓暗以糧秣水運啟封以資秦。”


    大梁尉道:“水運啟封?如此,魏危矣!”


    信陵君道:“願聞其詳。”


    大梁尉道:“此易知耳。魏欲勝秦,其在韓援;現韓非止不援魏,而反助秦,是敵力倍,而吾力半,力不敵也。其必敗。”


    信陵君道:“如之奈何?”


    大梁尉道:“但割城以求和而已。唯秦已入國郊,邊邑小城恐難為也。”


    信陵君道:“無他策哉?”


    大梁尉道:“夫國與國交,不過戰和二途。若不能戰,當能和也。寧有他哉!”


    信陵君麵如土灰。本想擊秦立功,不意兵未交而戰已敗,無功而返,不由得心灰意冷。


    大梁尉道:“願公子即赴大梁,力陳此事,促王求和。緩則多失!”


    信陵君道:“孤聞大梁亦與啟封通商,恐和議已通。願大梁尉抱病入朝,為國晉言,但言孤必以王意為意,無他慮也。”


    大梁尉道:“是何言也?臣願居軍中,公子入朝。”


    信陵君道:“孤年幼無知,入朝難能為也。大梁尉國之幹城,老成謀國,眾所望也。和議已開,戰事必息,孤於軍中安穩如山,願勿慮也。”


    大梁尉想了想,道:“臣於心不安。臣奉王命出陣,本代公子也。奈力未從心,抱病至今,不能為公子分憂。今複歸朝,而留公子於軍中,是何忍也!”


    信陵君道:“大梁尉入朝,保宗廟,存社稷,實有望焉。非孤能及。軍事稍息,料無他險。縱有難測,亦有大夫與眾卿相護,必無礙也。”


    大梁尉道:“小兒伯機,體弱而膽大,現掌一校,心甚難安。願公子時時看顧。”


    信陵君道:“就命公子侍大梁尉歸國……”


    大梁尉道:“不可!臣棄公子而歸國,已為不忠,敢複陷小兒於不忠之境乎!願留軍中以效死命!”


    信陵君道:“大梁尉何囑,敢不從命!”


    大梁尉道:“願侍於公子左右,則幸甚!”


    信陵君道:“此何難哉!就命公子總護諸武卒,承卿使命,以為如何?”


    大梁尉道:“臣深感公子之恩!”


    兩人議定,事不宜遲,今夜準備,明晨啟程。行前,大梁尉請求見梁尉公子一麵,當麵囑托,信陵君自無不允,立即派人相邀入城。


    送走大梁尉,信陵君備好車駕,派人請晉鄙入城商議。


    一時,晉鄙入城,見禮畢,信陵君問道:“秦欲與魏連衡,大夫以為如何?”


    晉鄙一驚,道:“公子何知?有王命乎?”


    信陵君道:“昨有先生密見陳公,陳公言如是,且言韓、梁均屬意焉。”


    晉鄙道:“若無王命,議必不成。此國家大事,非臣等所能言也,亦願公子勿聽。”


    信陵君道:“願聞大夫之教。”


    晉鄙道:“秦與我對峙於郊野,人困馬乏,凍餒交加,所恃者,氣耳。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而欲破敵誌氣者,其在風傳和議,亂吾軍心。縱固有其事,亦待事定,乃可為也。事未定而泄之,軍心渙散,縱欲複戰,豈可得乎!是不可輕言而勿聽也。”


    信陵君道:“微大夫之言,小子何知!今當奈何?”


    晉鄙道:“既無王命,乃與秦持如故。伺機而擊之,多方以誤之,不可稍減。縱有和議,亦可增樽俎之助也。願公子察之!”


    信陵君有些緊張,道:“孤請大梁尉歸國,是耶,否耶?”


    晉鄙道:“所托何事?”


    信陵君道:“無他,但獻廟議也。”


    晉鄙道:“大梁尉雖入營,人多不知;其離也,人亦不知其故,或謂病久歸國,蓋無大礙。唯軍中勿傳可爾,恐沮眾心。”


    信陵君道:“小子無知,多承大夫教訓。今猶有所惑者,與秦,當和焉,當戰焉?”


    晉鄙道:“國之務,不過戰和。今秦入魏郊,首當言戰;若戰而勝之,秦必不敢複至;若不戰而和,秦知其味,數數來攻,焉得再和?”


    信陵君道:“若與秦和,秦複攻乎?”


    晉鄙道:“所謂和者,非與盟也,實乃割地而賂之,求暫安也。邂逅不如意,秦以他故複攻而求賂,若不能戰,勢必再和。魏雖大,能有幾和?”


    信陵君道:“大夫之意,甚合吾心。現無王命,吾乃與秦相持於郊野,願大夫密覓秦隙,戰而勝之,孤之願也。”


    晉鄙道:“公子之言是也。梁雖有和議,其議未成。軍陣之間,不可稍懈。猶賴公子多遣門下,細訪敵情,以備戰守!”


    信陵君道:“謹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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