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安平一覺醒來,感覺全身疲倦盡除。身下的秸杆很厚,很軟,略有些紮。屋裏很暗,但這裏靠著窗,一片陽光已經照到自己的臉上。鄭安平從沒有起得這麽晚,每天踏著晨曦,甚至星光出門,是他的常態。


    “太累了。”他原諒了自己,伸伸腿,從腿到腰全是酸痛,略略轉動一下身子,全身骨節咯吧吧發出一連串爆錯聲。


    在疼痛的刺激下,鄭安平眼前閃過昨天的經曆:他頂著月亮出發,在一片廢城外停下,隱藏起來;然後發現一隊秦軍銳士……


    鄭安平猛然坐起,然後他記起自己的弩、箭和戟都還在信陵君的車上,自己完全是赤手空拳。他抬眼望了望,皮甲和兩隻糧袋還踡在秸杆旁的牆邊。


    門外閃過女人的身影,她顯然在忙著什麽。


    鄭安平從草墊上站起來,拍打下衣裳上沾著的秸杆,準備離開。女人似乎聽到屋內的動靜,走了進來,在門邊跪下:“爺晚上睡得真甜!在空閑常來小奴這兒,每晚都能睡得香甜的。”她一邊說,一邊推過來一隻瓦罐。


    鄭安平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夜間和自己一起睡的女人,瘦瘦弱弱的,身上穿著三層襦衣,都破了,這裏那裏露出肉來,滿臉堆著笑。


    “你今年多大了?”鄭安平迴身去取糧袋,口裏不經意地問道。


    “小奴孤苦,不知有多大。一直被鄉裏養著。”


    鄭安平把小罐裝滿,穿上皮甲,把糧袋背上,走出門去。


    門前視野開闊,裏前的廣場、廣場上的草垛、廣場邊的大樹都曆曆在目。鄭安平心中一動,覺得現在就去管城,也不知該找誰,總不能直接說見信陵君吧,還是等麻三等來了,一同進管城比較合適。於是對那女人說:“敢請再借一宿,明日再走!”


    女人眼中掠過一絲驚恐:“小奴家中沒有糧,恐怕……”


    鄭安平答道:“我隻吃自己帶的餱糧,再給你一罐粟米可好?”


    女人遲疑地看著鄭安平,緩緩點點頭。


    鄭安平又道:“擔水啊,打柴啊,我都可以助力。”


    女人臉上閃過一絲紅潤,低頭道:“不敢勞動爺……”


    這時,一個小男孩巔巔地跑過來,手裏捧著一隻小罐,裏麵盛著剛打出的水:“娘,又一罐水。”卻猛然間看到門邊的鄭安平,一臉笑容凝成了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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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安平看一眼一臉驚恐的小孩,從他手裏接過幾乎要掉的瓦罐,把水倒進一個大罐裏。


    女人先迴過味來,照著小孩的頭拍了一巴掌:“傻伢!這是大!”


    鄭安平說:“去給大拿一個大罐子,我們一起去汲水。”


    小孩疑惑地看了鄭安平一眼,又看看那個女人,走到房簷下,抱過一個又大又髒的瓦罐,大圓肚,小小的口,讓人覺得像是裝酒的。鄭安平接過罐,用手掂了掂,有些份量。他脫下皮甲和糧袋,把手伸進罐口裏提著,對小孩說:“帶大去汲水。”


    小孩看了看鄭安平,又看了看那女人,也抱起水罐,向河邊走去,鄭安平隨後跟著。


    河離小屋有好長一段路。小孩抱著水罐,不敢走快了;鄭安平也耐心地跟著他慢慢走。隨口問道:“你叫什麽?”小孩不答。“你幾歲了?”小孩也不答。鄭安平又問:“你家經常有大來嗎?”小孩似乎很生氣,跺起了腳。“他們都對你們不好?”小孩終於狠命地擠出兩個字:“不好!”


    鄭安平說:“你放心,大會對你們好!”


    小孩委屈地說:“你欺負我娘!”


    鄭安平答道:“沒有啊,我給了一罐粟,啊不,兩罐!”


    小孩狠狠地瞪了鄭安平一眼,說:“那也欺負了!”說著加快了腳步。


    鄭安平頗覺無奈,隻得跟上,嘴裏說:“大從來不欺負人的,……大不騙你,……騙你不是人……”


    說話間,兩人來到最近的一條小河邊。時近初冬,水已經很淺了,兩岸長滿了幹枯的蘆葦。小孩下到河邊。這裏由於經常有人汲水,葦子都被拔掉或踩倒。鄭安平跟著下到河邊,覺得手裏的水罐實在髒,就拔下幾根葦子,結成一束,放到河溝中,用力刷起來。小孩汲好水,蹲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鄭安平把水罐裏外刷遍,汲了水,提起來,覺得些沉重,一隻手是提不多久的,決定學小孩那樣,抱著迴家。


    他脫下上衣,紮在腰間,準備去抱水罐,突然感到一絲恐懼,好像一股威脅正在襲來。鄭安平一驚,四下看了看,聽了聽,什麽也看不到,聽不到。


    他走到小孩身邊,說:“這裏坡險,你空手先上去,大把水罐遞給你!”


    小孩依言爬上岸坡。鄭安平把小水罐遞上去,小孩彎腰去抱。鄭安平不經意似地問道:“周圍有生人嗎?”


    小孩一邊抱水罐,一邊拿眼四下望了望,說:“大道上過來幾個人。”


    鄭安平說:“你等會,幫大把大的接上去。”


    小孩答應著,眼睛還四下看著。


    鄭安平一邊去提水罐,往岸上舉,一邊問:“有幾個人?”


    “五個。”


    “看得見腰上掛東西了嗎?”


    “好像掛著劍。”


    “你還認識劍!”


    “當然。”


    鄭安平好像撐不住沉重的水罐,手一鬆,水罐突然側倒。鄭安平忙抓了一把,還好,水罐沒碎,但水全灑了。


    鄭安平隻好對小孩說:“你先抱著小罐迴去,大汲完水再上去。”


    小孩答應著,抱起水罐先走了。


    鄭安平見小孩離開,立即閃到旁邊蘆葦深處,從河岸上探出頭去觀望。果然見大道上過來五個人,腰中懸著劍,其中一個還有些瘸,似乎就是昨夜打過交道的那五人。


    “他們受了傷為什麽不離開,而是繼續深入。莫非他們不是一般的奸細,而是刺客?”這一閃念,令鄭安平渾身發冷,汗水也淌下來。他們帶著劍,肯定不是為了打探消息,而是要殺人。


    鄭安平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是“逃”。這些人不管幹什麽,隻要自己不幹涉,他們絕不會對自己過不去。


    但是……如果他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那為什麽要逃呢?這不是引火燒身嗎?鄭安平心中自然又打起一個念頭。


    就躲在這裏,等他們過去了就行了。他們絕不是衝我來的,我這條賤命還不值五個銳士出手。信陵君還差不多。


    信陵君!這個念頭又把鄭安平嚇了一跳。如果他們是衝著信陵君來的,昨夜躲在橋下就是最好的行動位置。


    他們行刺失敗了,按理應該迴去,為什麽要繼續深入呢?信陵君已經進了大營,難道……


    鄭安平腦海裏閃出昨夜信陵君和晉鄙決絕的麵色。按計劃,信陵君應該現在剛出長城,這五名銳士應該是前往另一個伏擊地去解決信陵君。而信陵君顯然也事先得到消息,才冒險星夜單車趕赴軍營,躲開銳士的伏擊。


    鄭安平不知道自己想得對不對,但僅僅是這個念頭就已經讓他渾身震顫:這意味著有人把信陵君出使軍營的消息傳出去了,而且傳得那麽及時,秦軍竟來得及布署下殺手。


    但現在的情況是信陵君已進入軍營,看來秦銳士的刺殺任務徹底失敗了。但他們渾如不如,還繼續趕往下一個伏擊點,等著信陵君路過時,發出雷霆一擊。


    “你們沒機會了!”鄭安平幸災樂禍地想著,但馬上又自嘲起來,信陵君的死活又與你何幹!他是王子、王弟,大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信陵君,門下門客數千。自己不過是一介武卒,雖然比下有餘,但也不過爾爾。魏軍中武卒五萬,每次出戰都會死傷成千上萬,然後再補充上相同的數目。基本上命如草芥。


    “你為什麽在這兒來?不就是想躲過戰事麽!”鄭安平在心中對自己說,“你還去管信陵君的死活。”不過他裏始終有一個感覺在升騰,那就是昨夜,他,鄭安平,當上了信陵君的車右。


    “哼哼,信陵君的車右,自然會關心他的安危了!”他好像在為自己解釋。臨時當了一夜車右,竟然喚起如此強的責任感,真真可笑。


    鄭安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盯著道上五人的動靜。


    道上五人順著大路走來,竟也在邑口樹下坐下,似乎在商量著什麽。突然其中一人似乎看到了那個小孩,指了指那間孤懸在邑外的茅舍。不久,五人紛紛站起來,向著那間茅舍走去。


    血湧上了頭,鄭安平發現情況不妙:他們不是路過,而是要在這裏行動!而行動的據點,就選在那個女人住的茅舍;而那裏還留著自己的皮甲,隻要一眼就能認出,這些東西絕不是一個女人所應有的,它的主人,一定是一名魏國武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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