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上邯鄲的土地,陳四老實地跟著商隊沿大道前進,直到邯鄲城邊。天已經黑了,商隊成員各自找到一處逆旅住下,鄭安平他們找了一處獨立的院落住下來。


    逆旅主人送來柴米、蔬醬等物,問他們是否要酒,是否要歌舞,他們一概迴絕了,就在院中升火烹粥,議論著日間所見。由於為了縮小目標不能派出太多人,所以每個人都是簪嫋以上的爵位,還有一名大夫帶隊。幾個人圍著火堆坐著,一邊幹活,一邊閑談。他們還找逆旅主人要了一支火把,大夫和鄭安平在堂中護衛,讓陳四安靜地畫圖。


    一直忙到半夜,大家吃過飯,分別在自己的房間裏睡下,四周安靜下來。鄭安平在矇矓中忽聽窗外有人敲擊窗欞。鄭安平悄悄起來,把窗戶輕輕掀開一條縫,隻聽得有人用秦音說了聲“公子繒眾”,隨即扔進來一小塊東西。鄭安平推窗看時,隻見一道黑影已經倏然遠去。原來這裏的逆旅都沒有後院,後窗直通院外。


    鄭安平小聲叫醒同屋的陳四和大夫,把這事告訴了他們。他們從地上撿起那塊東西,是一個包著石頭的布片,解開看時,上麵依稀有字。三人悄悄開了門,湊到火堆前,把火種稍稍撥亮一些,上麵寫的是四個篆字“旦日日昳”。由於堂內直通院外,牆下伏一個人偷聽沒有任何難度,幾個都不敢進堂內,就在院子中間商量。


    鄭安平道:“是人傳言‘公子繒眾’。公子繒何人?”


    大夫道:“蓋聞趙得太原三城,不歸濟東三城,故遣公子繒使趙問之。”


    陳四問:“是則何時?”


    大夫想了想道:“或在夏日。”


    陳四道:“於今半年矣,公子繒猶未歸乎?”


    陳四和鄭安平在公子郚來秦時都在褒穀道的工地上,並不知道事情的經過;大夫雖然聽說了一些,但畢竟職位低微,隻能聽到一些公開的事,而且還不全。公子繒出使趙國是秦國的一件大事,秦國上下都知道秦國受到趙國的欺騙,要向趙國討個公道。公子繒出使的結果也是明確的,使命失敗,趙國拒不認錯,更沒有改正的意思,這才有了聯合韓魏共伐閼與之舉。至於公子繒是否迴國,沒有人說起,也就不知道了。


    聽完大夫的敘述,大家覺得公子繒仍留在趙國是有可能的,至少與趙國有聯係,就算公子繒不在趙國,他在趙國留下暗線也沒有什麽奇怪。來人自稱“公子繒眾”應該事出有因!


    隨後,鄭安平就提出了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公子繒眾何以知吾等秦人也?”


    這事讓大家渾身一激靈!現在秦與趙可是處於戰爭狀態,在邯鄲發現秦人,無論如何都難逃細作的嫌疑!而他們剛剛進入趙國一天,剛剛到逆旅住下還未過夜,就已經被公子繒的人發現是秦軍的奸細,主動上門聯係,那是不是早已經被趙國的暗探發現了?是哪裏露出了破綻?或者,這一切幹脆就是個陷阱?


    陳四一件件迴憶:“自武安出……乘舟,並無他人追蹤!入鄴……見陳商……吾所尋也,無所疑!入長城……與陳商同行,無所往,勿所泄!入逆旅……”


    鄭安平接口道:“露秦音!”


    大夫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道:“但見獨院,便為自由,不防隔牆有耳!”


    三人聞言,都心情沉重,一不小心就留下破綻,恐怕致命。


    鄭安平道:“所幸聞之者乃秦人,或趙人未之知也。何者?趙人若知,吾等今已入獄矣!今無恙,必趙人無所知也。後當慎之!”大家想想有道理,如果趙人知道自己是奸細,早就來人抓捕了。這才放下心來。


    鄭安平道:“今暗中傳言‘旦日日昳’,卻無事由,卻是費解!”


    陳四道:“彼或於旦日日昳來訪。恐吾等離去,故相告也。”


    鄭安平道:“奈何時之久也?”


    陳四道:“或道路遙遠,或造而不便,必待其時。”


    鄭安平道:“依四兄之意,吾等當候彼自至?”


    陳四道:“不至邯鄲,心猶不甘。旦日吾等且往邯鄲,日昳而歸。邂逅有故,吾亦離之;若無他故,則事可知也。”


    三人都覺得陳四的主意可行,又商量了一些細節,便聞雞叫頭遍,趕緊去睡了。那片布片,就由鄭安平貼身收藏。


    次日晨起,大家起身。大夫把眾人叫到一起,輕聲但嚴肅地告訴他們,昨天他們用秦音閑談,隔牆有耳,已經泄露了自己的身份;今後禁止用秦音!眾人也嚇了一跳,連連應喏!


    找逆旅主人要了柴米,做了早餐吃了,大家一起出門,和逆旅主人說午後即歸。為著分散目標,陳四隻和鄭安平帶著兩人往邯鄲而去;其他人分散在周圍,或聚或散,一方麵探聽些小道消息,一方麵觀察有無異常情況。兩名隻會說秦音的,就留在大夫身邊。


    陳四等出來得早,到達邯鄲城外時也已經日隅。他們不敢耽擱,隻略略地繞著兩座城池轉了轉,就急匆匆地往迴走,到日昳時分正好趕迴逆旅。先與大夫碰了麵,大家都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於是陳四等四人按約定先進入逆旅中等待,其他人仍在四周警戒。


    陳四入逆旅時,主人在櫃上與陳四招唿:“陳客家,適有小童送信,客家未便,小童留於櫃上。”


    陳四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出,走過去道:“辛勞主家!敢是何信?”


    逆旅主人從櫃下取出一支節符,道:“敢是邯鄲城中郭氏家僮!”


    陳四接過節符,上麵果然寫著“邯鄲郭”三個字。陳四問道:“僮何言?”


    逆旅主人道:“並無他言,小僮言,客家但見即知!”


    陳四心裏一沉,道:“吾往邯鄲會彼,彼卻來此。敢問主家,邯鄲郭家於近處分家否?”


    逆旅主人道:“邯鄲郭家,巨賈也,敝鄉雖僻,亦邯鄲郊也,自然分家。”


    陳四道:“是吾見事不精,早知請教主家,便省一趟腳力!敢問分家何處?”


    逆旅主人道:“此處人人皆知,但問邯鄲郭家便曉。”


    陳四走進院中,與鄭安平等人商量,到底是怎麽迴事?鄭安平道:“命一小僮送節符,自是相邀前往。無所疑也!”其他人也找不到別的頭緒,隻能順著這條線往下追。如果到訪無果,即當連夜出發迴營,不再滯留。


    計議已畢,陳四休息片刻,更了衣出來。逆旅主人很貼心地叫住一名小童,讓他帶著客人去訪邯鄲郭家。


    邯鄲郭家離逆旅其實不遠,不過百步即至。陳四入了商鋪,向店保出示了那枚節符。店保見了,滿麵堆笑,引著四人去見先生。先生接了節符,即請入坐。俟店保出去,先生方道:“諸公自武安而至否?”


    陳四心中暗驚,不過這話並不犯忌,他也就答道:“然也!”


    先生道:“敝處有客欲見先生。先生其往矣!”引著四人出來,繞到後麵。後麵是一座大院子,有著三五間正室;兩邊廂房,也都住著人。院中穢氣雜陳,顯然後麵有不少牛馬。


    先生叫過一名小僮,道:“送四位先生往曾氏處!”


    小僮行了一禮,引一行人穿過院子,開了後門出來,是一道偏僻的小巷,不過一兩步寬,都是別家的後門。小僮往前走了四五家,敲開一家的後門,道:“郭氏有客訪曾先生!”裏麵出來一名壯年人,穿著家臣的服飾,與四人見了禮,即引入後院。小僮告辭走了。


    那名壯年人複四下望了望,關上門,對四人用秦音道:“至武安者誰何?”


    四人大驚,忙問:“敢是公子繒?”


    那人道:“非也!”從懷中取出一物,是黑黢黢的一塊鐵牌,書有一個秦篆“兵”字,眾人見了均不識。那人道:“汝等何人?”


    鄭安平決定實話實說,道:“臣鄭氏安平!”


    那人道:“敢是客卿祿府下?”


    鄭安平見此人一語道破,知道不是外人,迴道:“然也!敢問尊駕?”


    那人並不迴答,又指著身邊的陳四道:“若見不差,是子必陳四!”


    陳四見自己的底細全然被其掌握,也迴道:“然也!”


    那人道:“吾乃相府門下。”


    身後一名秦卒問道:“敢是兵曹?”


    那人道:“然也!作二子恕臣不知!”


    那二人急忙道:“臣等乃藍田簪嫋,隨衛二子!”


    兵曹道:“是處機密,非敢妄言!”


    四人皆道:“豈敢!”


    言說間,五人來到後槽,這裏養著兩匹馬。旁邊一人衣著華麗,正在為一匹馬洗涮。後槽內還有幾名僮子,在清理汙穢。兵曹對那衣著華麗的人道:“所至者,客卿祿門人鄭安平與陳四。”


    那人略停下手中的活,問道:“至武安者誰何?”


    鄭安平並未迴答,而是反問道:“敢問公子誰何?”


    那人在水槽內洗了洗手,伸手入懷,取出一方玉佩,正是秦地所出之藍田玉。四人齊道:“敢是公子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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