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使團所需的一應車乘,均由商城調配。商城一時湊不齊如此多的車乘,隻得先將車乘裝載人員入鹹陽,再將運上岸的貨物裝車運迴鹹陽。


    秦相應侯張祿親自到霸橋相迎,請春申君一行迎到楚宮。這座當年為楚太子完、現任楚王娶親修建的宮殿,完全按照楚國的建築風格,由楚地的工匠建成。主要的建築裝飾材料也從楚地運來。楚宮建成後,太子完和秦王女在這裏渡過了幾年美好時光,生下兩個兒子。但由於先楚王病危,楚王不等第二個兒子出生,偷偷逃出鹹陽,到陳城為楚王送終,並最終順利即位,於今八年!楚太子逃離後,秦王女也沒有繼續住在楚宮,而是到她母親住的宮殿中借居。目前楚宮無人居住。


    八年後故地重遊,春申君心生感慨。好幾天前,秦王就下令將楚宮重新打掃、整理出來,供楚國使團居住。現在,楚國的大批陪嫁人員和官員正陸續進入宮中各殿,人員錯雜,喧鬧繁忙。春申君和應侯忙裏偷閑,在楚宮各處漫步,一麵指導著進駐工作,一麵敘談著往事。春申君似乎格外動情,幾乎每一處地方,都會引起他往時的迴憶,並動情地向張祿講述。而張祿則佝僂著背,兩手叉在胸前,恭恭敬敬地聽著,不時迴應上幾句。


    臨近黃昏時,一名謁者入宮傳話道:“秦王欲私見楚使及王女!”


    春申君聽了,急忙應喏。一麵派人請王女準備,一麵與張祿告辭,自己去更衣。少時整理齊備,王女和一名女官上了安車,春申君和謁者上了革車,一起前往秦王宮中。


    秦王沒有在平時接待外國使臣的章台宮召見春申君。謁者駕車東拐西彎地駛出十多裏,在涇水河邊的一處僻遠宮殿中下了車。早有侍郎接過車去,春申君和王女在謁者的帶領下進入宮中,上了台階,進入殿裏。殿裏燈火通明,正中席上坐著秦王,旁邊坐著兩名婦人,下首的婦人春申君再熟悉不過,正是嫁給楚王的秦王女。他們身後,好像還坐著兩人。


    見到秦王女,春申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便於門邊伏拜道:“臣歇~謹拜見夫人!”聲音哽咽。


    秦王女也哽咽道:“卿其見於王!”


    春申君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還沒有與秦王相見。趕緊轉過身來,伏拜於地道:“臣歇失禮,王其罪之!”


    秦王於席上迴拜道:“小女得侍貴人。今其家有人至,乃寡人姻親,非外臣也。但以家禮可也!卿且坐!”


    春申君引來楚王女,令拜母與大父。秦王道:“此乃至親也!”又指著旁邊的那名中年婦人道:“此胡姬,女母也。”


    楚王女又拜道:“拜見大母!”


    秦王從身後牽出兩個小男孩,對春申君道:“此楚王二世子也!”


    兩名小男孩立即避席拜道:“謹見黃父!”


    春申君再次老淚縱橫,哽咽道:“世子得王親灸,幸何如之!”


    秦王眼中似乎也有了淚,他道:“楚王妃其引婦入偏殿,善加款待!”秦王女起身,和兩名男孩一起,扶起楚王女,辭過秦王和春申君,出門轉到偏殿來。


    俟他們離開,秦王對春申君道:“子完事君如父,寡人亦以姻親視君!此殿胡姬所居,並無他人,吾二老父同飲,但及兒女之事,可乎?”


    春申君頓首道:“謹奉教!”起身坐到秦王對麵。


    胡姬下階,從廚下搬來一案,先擺在春申君前,春申君急避席禮敬!案上但一鼎一簋一盞而已。少時再從廚下搬來一案,奉在秦王座前,也隻有一鼎一簋一盞。胡姬另各取了爵,到門前甕中舀了酒,捧給二人。秦王示意,二人各酹一滴於地,將酒飲盡。胡姬再各舀一爵奉上。秦王和春申君以指撮粟,置於盞中,以鼎中羹湯調和,慢慢吃盡。秦王再對胡姬道:“汝亦取一盞,與吾共食!”胡姬又從廚下取來一盞,秦王與春申君吃第二盞時,胡姬也吃了一盞。


    秦王道:“此鄉野之趣耳,寡人深愛之。願與君共之!”


    春申君道:“臣亦愛簡,自處家中,但一飯一飲而已。”


    秦王道:“寡人長數歲,愈以脾胃為憂矣!得食二三盞輒止!君當其壯,可盡飽!”


    春申君道:“往在舍下,亦不過三二盞。今得王食,甚愛,敢再食!”真的又吃了一盞。


    秦王幽幽問道:“猶不得入楚乎?“


    春申君放下盞,眼中含淚道:”子完廢枕席,至今八載矣!“


    秦王道:”身在王位,無得自專。悲哉,悲哉!“


    春申君道:”子完與臣,無日不思在秦之日,及王之恩!退而謀諸臣,則言大仇。臣亦無計可消。“


    秦王道:”舊都故國,祖宗陵寢,為他人所奪,若寡人,亦當恨之!君與子完,勿以寡人為念。若寡人有隙,便可乘之,勿得輕恕也。“


    春申君道:”臣暗窺南郡、南陽,非止一日,實無隙可乘!“


    秦王笑道:”子歇亦知虛言安撫矣!“


    春申君道:”非虛言。臣厲兵秣馬,王其知之。兵之所向,乃故楚地。惟無計奪之耳!“


    秦王道:”秦初戰長平,再戰邯鄲,雖一勝一敗,而國力日虛,焉得無隙!“


    春申君道:”臣聞秦戰於邯鄲經年,頓於堅城之下,師老兵疲,乃其隙也。引兵而至也,秦乃盡退,守河曲之地,居齊晉之要,攻之不得。乃複退陶,臣不能得意。此用兵之善者也!“


    秦王道:”王齕之兵得離邯鄲而無損者,蓋由將軍鄭氏固守武安,趙、魏兩軍皆不得棄武安,而向王齕。非寡人之謀也。“


    春申君道:”鄭氏大忠似奸,非以王英明,焉得及此!“


    秦王歎息道:”既為王也,不得自專。依律當以法收其家!應侯薦鄭氏於寡人,鄭氏臨陣降,應侯當斬!寡人徘徊無計,如之奈何?“


    春申君笑道:”王前有命,但及兒女,奈何及於國事!“


    秦王也笑了,道:“老悖矣,子歇勿怪!惟秦楚之結未解,而子完與王妃終長相思,寡人見而憐之!意子歇亦如此也!”


    春申君道:“楚臣數進美女,子完棄之若敝履。臣亦進之,幸一夕而已,朝起而垂淚。臣亦無能為也。穰侯所賜行氣訣,子完旦夕習之。恐複歸穰侯之道矣!”


    見春申君說起穰侯,秦王眼中又升起一種神往之情,道:“寡人負穰侯,穰侯終不負寡人!”


    春申君道:“王起穰侯於臣仆之間,倚為心腹,其恩大矣哉!”


    秦王道:“非幹寡人也。起穰侯者,先王也!先王簡拔以遺寡人,寡人倚為幹城,不亦宜乎!穰侯,楚人也,秦得楚地,實賴之也!”


    春申君道:“楚有穰侯,魏有應侯,於本鄉為卑賤,入秦則取富貴矣!王之所識,非常人所能及!”


    秦王道:“君之才,過於常人,高論卓識,皆出意表。寡人常恨君之不留秦也!”


    春申君道:“若無應侯,臣或得其用。今有應侯佐王,應侯之能,高臣十倍,王無憾也!”


    秦王道:“寡人得應侯築道之力,秦地得為一體,縱千裏之遠,軍十數日可至。交通往來,遂不可分也。然攻守之勢,強弱之變,貴賤之用,子歇所當也。譬如長平之時,寡人若得子歇之助,必大不同也!”


    春申君臉色微變,強笑道:“王複言國事也!”


    秦王道:“非也。寡人與子歇,兒女姻親。盡訴相思,不幹國事。”


    春申君改容道:“臣之主楚政也,亦常思王治秦之道,而仿佛之!然臣愚頓,終不及王之什一。”


    秦王道:“非寡人敢議子歇也,子歇之長,在計謀也。而治國之方,在道不在謀!秦嬴常處天下之卑者,故眾歸之;而楚子常為眾之上者,故眾離之。願子歇能為之下者!”


    春申君道:“王之所教,正中臣弊!非臣一人,楚之宗族皆難為人下。是以穰侯、華陽、新城諸君,皆楚人也,而建功於秦也。非彼愛秦而背楚,非吾族類,不得其用也!”


    秦王道:“何不改之?”


    春申君道:“重,難遷也。”


    秦王道:“子歇既當其政也,何辭焉?”


    春申君道:“楚視秦,敵也,而王數勉臣強楚者,抑楚不足為秦患乎?”


    秦王被春申君這一問,倒有些呆住了。思忖良久,道:“治國在道不在謀。寡人惟願天下之士皆盡其才,天下之物皆盡其用,而不必我有!子歇大才,秦無德,未得其用,用之於楚,不亦可乎?若子能使楚人皆盡其才,楚材皆盡其用;而秦無道,人不盡才,物不盡用,臣事楚者,亦天也!”


    春申君避席而拜道:“臣今方知王之所以王,而秦之所以強也!”


    秦王於座中迴禮,道:“子完為情所困,其誌不得展,寡人深憐之。願君善加導之,必令振作!彼之妃,吾必善養之。若情勢有變,得歸於楚,願子歇急迎之。男曠女怨,違天之和,非治之道也!”


    春申君再拜道:“王之教,臣銘肺腑,不敢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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