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亦無絕對的善與惡、正與邪。


    絕對的光明與絕對的黑暗無異。


    隻因俗世紛擾,人與人間存在各式各樣的利益糾葛,才需要去分好壞,善惡,正邪。


    是故,有江湖的地方便會分出正與邪。


    百花大會上被迫解散的九州結義與四海會盟,即被分作正邪兩道。


    隻是,九州結義各幫派中不一定沒有醃臢勾當,四海會盟裏未必不行事磊落。


    相對於紅衣教、兜率幫、天煞十二宮與幽冥教四大幫為首的邪門魔教,曾經的九州、四海兩盟,以及武當、少林、峨嵋等名門正派與道義盟,自詡為江湖正道卻是無甚偏頗。


    餘事不談,單就火燒南少林、圍殺中州武林人士來說,紅衣教可不僅是邪門魔教這麽簡單,被定性做番邦賊寇都無可厚非。


    天煞十二門存有助紂為虐之嫌,龜縮不出的幽冥教也非全然置身事外,都可謂各懷鬼胎。


    倒是兜率幫不知是受埠濟島影響,還是別有用心,竟是與中州江湖正道一方並肩作戰。


    但這突兀“變節”之舉自然不易取信於人,還待時間來考驗。


    截至目前,兜率幫確可說與江湖正道同進共退。


    姬千鱗帶著常坤出現時,基本上就是來幫著解決兩極裂魂牛的問題。


    在此之後,他們也沒有藏私,乃至一度身陷險境。


    有了兜率幫這倆份量極重的人物做鋪墊,眾人對於笑麵彌勒和影佛現身也沒有太多意外。


    盡管少不得在心裏腹誹此二人不知在人群中藏有幾時,但就算他們想劃水,那些紅衣教眾和東瀛人也不會手下留情,死於二人手下的性命自不會少多少。


    況且,在屠萬方變得更為強悍難敵之時,二人還是挺身而出,兜率幫的誠意與決心至少在今日還是值得信賴的。


    蓋因此,當笑麵彌勒麵具被打碎的一瞬,有不少人為之揪心,不少人下意識地撇開頭。


    有人不敢去看那張麵具之下是怎樣的一張臉。


    也有人不願去看那張失了麵具遮擋的臉。


    當然還有人迫不及待想看清記住那張躲在麵具下許久的臉。


    盡管背著光,但薑逸塵依然催動了足夠的真氣附眼,助自己極目眺望。


    所有人中或許當屬薑逸塵看得最用勁,而姬千鱗看得最癡最專注。


    畢竟與笑麵彌勒相處時久,姬千鱗也曾意外見過一次那笑臉彌勒佛背後的麵容。


    江湖傳言笑麵彌勒一人千麵絕非空口無憑。


    其每次現身除卻身形高矮胖瘦變化不大外,麵具後的聲音既有嬌俏女子聲、滄桑老嫗聲,也有清朗中年聲、嘶啞老叟聲等等不一而足。


    且各種聲線都適配著當有的舉手投足,若非那張彌勒麵具時刻彰顯其身份,否則多半沒人能確定那一個個鮮活不同的形象都是同個一人。


    現身於姬千鱗麵前的笑麵彌勒,雖沒有江湖上傳得那麽千變萬化,可少說也有十餘種。


    她已見過一次“廬山真麵目”,很期待這第二次會有何不同。


    那是一張枯瘦且皺巴的臉,雙眼深邃,眉骨凸出,須發微現霜白。


    除了那對較常人稍為寬厚些許的耳垂外,可以說這副麵貌和彌勒佛沒有任何關係。


    不論誰人瞅見這張臉都隻會覺著此人的年紀至少已逾古稀。


    姬千鱗美眸不眨,她確定這張臉與她第一次所見“真容”無甚異同,確也極為契合今日笑麵彌勒談吐的聲色,按理說重複出現的麵容即為幫主真容的可能性不低。


    然而,出於所謂女人的直覺,姬千鱗還是不願去相信這古稀老叟是自家幫主本尊麵目。


    遠端的薑逸塵自也是將這副麵容與百花大會前及瀘州郡時兩次接觸笑麵彌勒過程中其言語聲做比照,得出聲麵相合的結論。


    隻是他心底裏的聲音在告訴自己,眼見耳聞也不一定為真。


    興許是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眾人心弦稍鬆。


    是以在看清笑麵彌勒的容貌後,僅有兩成人信以為真,三成持保留態度,半數不以為意或無暇關心。


    若去細想,笑麵彌勒聲名鵲起於外夷大亂之後,算算時間頂多十五年。


    照這七旬之齡推算,其發跡之時少說也過了知天命的年歲。


    江湖上大器晚成的頂尖人物不是沒有,相反在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中居多,但活了近一甲子之人都默默無聞,卻在生命後半段堂而皇之撞入大眾視野的人究竟是何身份,實在教人浮想聯翩。


    當然,此時此刻大多人都無心去細想,更為笑麵彌勒的處境捏把冷汗。


    屠萬方一掌拍碎笑麵彌勒麵具之時,手也向其腦袋繼續探去。


    笑麵彌勒身如折柳,折腰向後倒去,避過屠萬方夠來的魔爪。


    同時腳步迅速輕點後掠,拉開距離。


    屠萬方不追窮寇,反而重新將視線鎖定向他處。


    昂首齜了齜牙,屈腿蹬地,朝退至一邊的清苦大師再度發難。


    清苦大師身周再泛佛光,卻已極為虛淡,若不是站得近甚至看不清。


    屠萬方目標明確,笑麵彌勒亦是不達目的不罷休。


    一個急停,一個彈步,地麵如入秋後漂浮在池塘上枯萎的巨大荷葉,一踩便凹陷碎爛。


    轉眼即見笑麵彌勒的黑色身影無限拉長似條幽黑巨蟒,以手為刃直取屠萬方後心,勢若山傾!


    哧啦!


    眼看笑麵彌勒離屠萬方尚有丈許距離,屠萬方卻像是被座無形大山壓得身子下垮、雙腳陷地、行動遲滯!


    隻是這迴屠萬方不再放任對手攻勢加身,很快便強振身軀,拔地而起,迴身扭腰,揮臂撥開笑麵彌勒手刃,攜泥帶土的腿順著迴旋之勢掃向笑麵彌勒腦門。


    砰!


    笑麵彌勒橫臂相攔,臂腿相擊即分,原處地麵上豎起堵殘屍血泥所砌的高牆,分隔開二人。


    丈高土牆一側,笑麵彌勒左手森森白氣繚繞,右手熊熊火團跳動,隨著雙手相向靠攏,眾人所見其身周畫麵竟開始扭曲起來!


    丈高土牆另一側,嗅到一絲威脅的屠萬方也暫時放下了清苦大師,腳下一動,向成功挑釁自己的笑麵彌勒攻去。


    相較於笑麵彌勒,屠萬方這計衝拳看起來毫不花裏胡哨。


    然則,在一睹屠萬方應對笑麵彌勒蘊含勁氣的兩擊時,都能平分秋色地對轟迴去,便是沒人相信屠萬方會生出些花花腸子扮豬吃虎,也絕不會相信屠萬方的出拳會同先前那般平白無奇、全靠蠻力。


    轟!


    離笑、屠二人對戰稍近些的江湖人,先是發現自己的視野全被紅白二色所取代,旋即眼前一花,而後覺著耳畔有道鳴雷炸響,正處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之際,又遭一輛疾馳的馬車橫衝直撞,身子不聽使喚地往後倒飛開!


    若不是此間皆非泛泛之輩,性命攸關時都能及時采取有效的自保手段,否則可不是摔得七葷八素、出點糗這麽簡單,當場不省人事都是輕的!


    盡管在前兩迴合的鋪墊下,眾人已有準備二者很可能釀造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卻未料想到來得如此快而直接,更在暖陽之下造成了一場小範圍的殘屍血泥雨!


    眾人透過漫天汙雨重新聚焦視線,可見笑、屠二人也在這一擊下被掀退開了近十丈距離。


    二人均呈一手雙足觸地的蹲伏姿勢,處於僵持階段。


    目力好些的可以看出笑麵彌勒那身黑袍雙袖部位自肘部以下已蕩然無存,顯露出了雙袖及手套下的幹癟雙手。


    想來若沒有這屠萬方,恐怕眾中州江湖人這輩子都沒機會看到笑麵彌勒麵具下的臉,以及手套下的手。


    可惜時機不對,沒人想在這時候見到笑麵彌勒的狼狽之態。


    笑麵彌勒眼下這姿態像是髒腑被適才衝擊波及,受了些硬傷,單手按在心口、雙眸低垂,正在做著簡單調息。


    屠萬方則是副馬上要了結本次獵食行為、豐收而歸的架勢!


    包括清苦大師、佐鋒、孤心魂等一眾高手都心中惴惴,想上前幫忙,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倒不是怕屠萬方調轉目標,轉而攻向他們,而是怕一動之下,刺激屠萬方立馬向笑麵彌勒發難。


    眼下笑麵彌勒最缺調整狀態的時間!


    ……


    ……


    遠端,泥地上傳出聲微不可聞的幹笑聲。


    負責看守紅裳的玄簫目睹一切之後,闔目深吸了口氣。


    不知是耐心耗盡,還是看出場麵形勢已很難在此與紅裳繼續瞎費功夫,正打算死馬當活馬醫,把紅裳丟到屠萬方麵前試試。


    卻見薑逸塵的目光向別處掃去,不禁投去疑問的眼神。


    薑逸塵說道:“馬蹄聲,有人來了。”


    “人?”


    “還真有人來了!”


    “這時候還有人來?”


    “一人一馬?來此何用?!”


    隨著薑逸塵話音一落,圍在紅裳身邊的眾人便把這個訊息及疑問慢慢傳開。


    稍稍分散了些笑、屠一戰的關注度。


    瞧見來人確是一人一馬時,蘿卜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怒火,暗暗攥拳低聲道:“這時候是該有人來……”


    蘿卜言語未盡,卻有雙細長柔荑輕按在其雙肩上,示意其慎言。


    在場中人或許僅有薑逸塵將這句戛然而止的低語聽進心坎裏。


    暗想:“朝廷軍兵這會兒還按兵不動、保存實力,就是等我們收拾完屠萬方,再來收拾我們了。或是等著我們都被屠萬方給收拾了,再來幫我們收屍?”


    於此同時,許多人也迴過了神,想起莆田郡郡外封鎖線上有一大堆兵老爺們紮堆,若能來援正是久旱甘霖,再看來人模樣卻非朝廷軍兵打扮,頓時破口大罵成片。


    ……


    ……


    相比之下,處於第一戰線的眾江湖人都要晚幾分發現那一人一馬的到來。


    雖然同樣很是疑惑來人身份及目的,但都更能沉住氣、更專注於眼前的屠萬方。


    噠噠噠!


    近兩百號人所處的偌大焦野上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由遠及近、越發清晰的疾行馬蹄聲竟像是唯一一道聲響,踩在眾人耳上心間。


    笑麵彌勒沒去在意來者何人。


    屠萬方更是心無外物,縱使那一人一馬是衝他來的,也得先出現在他跟前再說。


    噠噠噠!


    越發密集的馬蹄聲像是沙場擂鼓,催動著二人發起攻勢。


    眾人唿吸越發急促。


    笑麵彌勒睜開雙眼,放下撫在胸前的手。


    屠萬方驟然動身,四肢在地麵上發力後蹬,像頭獵豹般朝自己的獵物發動攻勢!


    噠噠噠!


    屠萬方四肢踏地聲竟與馬蹄聲重合,隻是其移動速度絕非那匹遠道而來的馬匹可以比擬!


    笑麵彌勒未見采取任何應對。


    噠噠噠!


    那一人一馬直衝笑、屠二人而去,還隔有三十來丈距離。


    屠萬方卻離笑麵彌勒不過五丈之遙!


    笑麵彌勒卻仍一動未動!


    “這家夥真不行了?”鬼魅妖姬見狀有些難以置信,諸神殿與兜率幫間說不上仇深似海,但大大小小的交道從沒少打過,鬼魅妖姬也曾和笑麵彌勒對壘過不下三迴,每迴她都能感受到笑麵彌勒比上迴更強一些,是而今時今日,笑麵彌勒能和屠萬方打得算有來有迴,她卻撐不過十合,倒也不甚意外。


    眼見這位現如今可說是邪門魔教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居然和他們這些江湖正道站在同一戰線,更是挺身而出、不屈不撓,鬼魅妖姬大覺諷刺之餘,已動身向前趕去。


    動作比她快上一步的還有三四人。


    近來同兜率幫形影不離的埠濟島謝飛一馬當先,清苦大師緊隨在後。


    幾人都明了自己再快也沒法幫笑麵彌勒擋下當前這一擊,隻能寄望於笑麵彌勒能挺到他們趕過去後還沒咽氣。


    噠噠噠!


    眾人已無暇去關心那越來越近的來客,所有心神全落在笑、屠二人身上。


    那越發急促清澈的馬蹄聲,落在眾人耳中更像是單獨為笑麵彌勒敲打的催命鼓。


    噠!


    屠萬方在離笑麵彌勒還有三丈距離時躍身而起,模仿著清苦大師把自己當作顆天外隕石砸向對手!


    噠!


    電光石火間,笑麵彌勒立身而起,雙手暗暗掐訣,帶起身周一丈方圓內的土石如浪潮般向屠萬方拍去!


    咚!


    沒人瞅見土石浪潮間是何種景況,僅能聽到一聲沉悶撞擊聲傳出。


    薑逸塵眉頭一挑,好似從中聽辨出了撞鍾聲。


    吼!


    土石漸落,但見屠萬方咆哮著縱身騰躍起足有三丈之高,雙手抱拳做錘狀高舉過頭頂,狠狠往下砸去!


    眾人才覺似乎少了點什麽聲響,便見一道黑影橫空殺出,自黑袍下伸出隻光白如玉、映照這晨曦的手按在屠萬方腦袋下,直往下壓!


    轟!


    待得土石落盡,待得以謝飛為首的清苦大師等數人趕到笑麵彌勒身後,已見得屠萬方被按住腦袋、牢牢壓入了泥地中!


    笑麵彌勒麵色蒼白,嘴角掛血。


    那位一手將屠萬方給鎮壓住的黑袍人,半跪在地,兜帽後翻,過肩碎發紮著小辮子,臉上卻戴著副玉麵如來的麵具,麵具之下是一對閃著精芒的三角眼。


    瞧來年紀之輕甚至不及而立年歲,可見其這一手出場亮相,可謂技驚四座。


    謝飛等人一時竟不知作何言語。


    離得遠些的更有許多無法消化眼前這驚天變化,未能迴過神,陷入死寂之中。


    笑麵彌勒卻似於此人極為熟稔,在影佛的攙扶下,咳嗽著站起身後,用沙啞的嗓音,笑著說道:“你來了。”


    麵具青年同樣笑迴道:“我來了。”


    笑麵彌勒語氣略帶輕鬆地說道:“有你在實在能少死不少人。”


    麵具青年環視了眼四周慘狀,搖頭道:“星夜兼程,千趕萬趕,看來還是來得晚了些。”


    “你能來已是中州武林的服氣。”


    “別,可別這麽抬舉我,受不起。”


    “也隻有那人能把你這倔驢給抬出來了。”


    “倔驢這說法還行。”


    “那人可有教你如何對付這怪胎?”


    “那人說要是連你都沒有辦法的話,那大家最好現在就趕緊散了逃命去,少死一個是一個。”


    聽著一老一少一邊寒暄一邊打啞謎,除影佛之外,幾人頻頻皺眉,想打斷他們在這瞎聊有些不合時宜,但一聽別人似乎也沒耽誤正事,像是在商討對策,隻是氛圍有些過於輕鬆乃至顯得詭異,不知如何插嘴。


    隻聽笑麵彌勒歎氣道:“我也才琢磨出來個法子,把握不算大,僅可一試。”


    麵具青年加上一隻手去摁屠萬方的後腦勺,道:“那就閑話少敘,這家夥可不安分!”


    笑麵彌勒道:“泥地太軟了,我建議還是換個硬實點的地方好。最好再找三個臂力過人的,和這小子一起控製住屠萬方。”


    笑麵彌勒這些話顯然是衝清苦大師與鬼魅妖姬等人說的,他的法子少不得中州這些正道好手出工出力。


    清苦大師率先表態:“阿彌陀佛,施主有辦法盡管說出來,貧僧願為馬前卒!”


    鬼魅妖姬道:“我去組織人手。”


    麵具青年突然插話急道:“好好好,趕快到邊上準備去,這家夥我壓不住了!”


    話音剛落,周遭眾人便覺腳下泥土如潮般湧動起來。


    緊接著屠萬方硬是從麵具青年的手下抬起頭,帶動著貼附在身的整塊土床,掀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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