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之地,多山多雨。


    雨遇山,成川,成泉,成落瀑。


    藥穀南麵便掛有一簾落瀑。


    隻是相比起其他那些或洶湧澎湃、聲震雲天,或婀娜多姿、苗條纖細的瀑布,這簾瀑布既沒有躲在雲裏霧中扮神秘,亦無九天落銀河之壯麗,平談無奇至甚,以致連個名字都沒有,更別提名氣。


    可不論有無名氣,也無論雨水多寡,在這幾十年乃至幾百年間,藥穀南麵這嘩嘩落水聲始終未曾斷絕過。


    時間未能將它抹去,它也無法掙脫時間的桎梏。


    它不需為昨日、今日、明日之事,懊惱、憂愁、焦慮。


    看淡人來人往,淡看風雲聚散。


    一如它在漫漫時間長河中,默然看著藥穀的起落興衰,漠然地扮作最熟悉藥穀的旁觀者。


    它於整個藥穀如此,更何況於清潭邊發生的景況。


    它沒去理會清潭那邊的巨石塊上何時多了兩人,又何時不見影蹤。


    更不會在意這些時日中清潭附近多出的小動靜。


    事實上,清潭附近的動靜算不得小。


    時有土崩石裂,泥土亂濺,碎石橫飛。


    偶見水生炸雷,斷浪如刀。


    此時此刻,製造出這些動靜的是兩柄劍。


    或者說是兩個人。


    不同於淡然處世的落瀑,他們無法視時間如無物,隻能不斷緊迫自己,利用現下的時間,去追逐未來的卓絕,彌補過去的遺憾。


    二人皆為年輕男子。


    一人身著黑衣,胳膊上綁著白布。


    另一人則身著白衣,眼前蒙著黑布。


    二人手中所持均是木劍,同出自一人之手。


    出劍方式不一而足,劍身所帶的勁氣截然不同,偏偏每招每式中的劍意有那麽三分相似。


    數次攻防轉換後,雙方拉開了數丈距離,分立於清潭邊。


    僅是一個唿吸吐納的功夫,白衣人攻勢再起。


    他似是禦風破空,又似踏浪而來,出劍如飲酒,豪氣幹雲。


    劍芒挾氣而至,真氣洶湧狂戾,竟帶起潭水翻騰起巨浪,像堵石牆衝黑衣人撲蓋而下!


    這是黑衣人師門的劍法,數日來二人相互交流切磋各自劍法均獲益良多。


    這一劍由白衣人使將出來,有黑衣人先師昔年七分風采,也依稀呈現出其當日凝露台上的凜然威勢。


    黑衣人不及生出太多感慨,麵對這壓迫感極強的一劍一牆,雖無與之相抗的膽魄,卻決不會坐以待斃。


    在感受到白衣人劍鋒上發散出磅礴內息時,黑衣人便做好了兩手準備,或硬拚,或退避。


    幾乎在浪牆拍打而下,劍鋒緊隨而至的同時,已在浪卷中的黑色身影乍然消散無蹤!


    對於旁人而言,黑衣人的消失,或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但目不視物的白衣人卻能察覺到黑衣人將自身化作一片樹葉,便是在狂風中或是在大浪裏都能覓著那一線生機,順勢遁逃,全身而退。


    嗤嗤數聲響,極其輕細,卻極為緊湊。


    一擊落空的白衣人未穩住身形,已分辨出那是腳尖疾點水麵之聲,黑衣人的反擊將至!


    黑衣人仿佛從虛空中突現於白衣人身後,於電光石火間出劍收劍,連刺四劍!


    每一劍都裹挾著黑衣人精純的內息,即便是把木劍亦足矣洞穿頑石!


    四劍分別刺向白衣人四個要害,卻隻是貼著白衣人的衣邊、發梢、臉畔劃過,同樣全部刺空!


    瞬息間的四劍落空,尤其是最後一劍距離白衣人後心隻有一寸距離,偏是這一寸的距離,卻像是隔了萬水千山,劍勢已盡,再也無法靠近。


    白衣人妙到毫巔地讓開了黑衣人如閃電一般釋出的四劍,未讓木劍上的勁氣傷到分毫。


    白衣人沒有迴身,更沒有一絲停滯,便搶在黑衣人再次出劍前,背身反肘刺劍。


    這又是黑衣人師門所授的劍式,顧前顧後顧左顧右,進時不顧一切,退時四麵照應,攻則全攻,守則全守的劍式。


    白衣人用來仍顯得心應手!


    哢哢哢,數聲木劍相擊的悶響後,黑衣人發現自己的出劍頻率始終要比白衣人慢上半拍,短短幾息間,自己便從發動反擊的攻勢主導者落為被動吃招一方,再不退開恐怕要被對方背著身便破了防,隻能強自迸發出更強的內勁,暫緩對方出劍速度,抽身退去。


    然而,已全然掌控了戰局的白衣人豈會算計不到這一步?


    黑衣人飛退開不過一丈距離,白衣人早便迴過身,舉劍追身刺來!


    白衣人去勢比之黑衣人退勢隻快不慢,更是鎖定了黑衣人去向,教其無從閃躲。


    黑衣人不得不調動渾身內息橫劍相攔。


    二人年歲相差不大,但內力上的差距卻是不小,隻是白衣人無意仗著內力壓人,自始至終隻拿出六成力與對方較量,可當縱橫兩劍相交時,避無可避的黑衣人隻覺來劍之勢沛然莫禦,宛若一方巨石壓在胸口,唿吸不能。


    喀啦!


    橫亙於二人一劍之前的木劍終難承受其一生難以承受之重,悲壯斷裂!


    或是兵敗如山倒,劍斷同時,黑衣人退步之中一個拌蒜,身子向後摔去!


    白衣人去勢未盡,去劍難收,逢此情景,隻得急轉劍鋒,朝空處偏去。


    幾縷發絲未能從來劍餘威中逃得一難,淒淒然自黑衣人頭上飄起。


    恰在同時,黑衣人屁股著地,隨而發出一聲輕嘶痛唿。


    想來碎石塊棱角之尖銳不輸於刀口針尖。


    白衣人向坐倒在地的黑衣人伸出了左手,道:“再來?”


    黑衣人沒急於去拉白衣人的手,一手撐地側過身,一手揉搓著受了莫大委屈的臀部,撇嘴道:“沒法來了,和你打實在廢劍,好在用的都是木劍,否則這裏還真沒那麽多劍夠折騰的。”


    幾日來二人已是熟識不少,言辭間自是少了些客套拘謹。


    白衣人心中暗道,還不是自己有先見之明。


    麵上笑道:“那我馬上再給你削一把去。”


    黑衣人咕噥道:“我褲子都破了。”


    白衣人這才不繼續堅持,道:“噢,那今天就到這吧。”


    黑衣人搭著白衣人的手站起身,隨之一同向竹林處走去。


    白衣人沒法看到,也沒能察覺出,黑衣人那空無一物的雙手微微攥緊。


    黑衣人心知白衣人沒仗著功法修為占他便宜,卻無法不懊惱於昔時未能發奮苦練,將師父教予的本事打紮實牢靠;憂愁於同是相互借鑒學習,他人已能活學活用,自己卻隻初窺門道;焦慮於如今的江湖局勢變幻,顯然不會留給他太多時間變強。


    ……


    ……


    十日前。


    一個抱刀的人,獨自離開藥穀,重歸紅塵俗世,去找尋探索獨屬於其自身的刀意。


    一個日漸消瘦的身影,總在天邊泛出魚肚白前,踏出屋舍於穀中四通八達的行道間奔走,在晨曦點綴在南麵竹林樹梢時,沒入其中。


    楚山孤是薑逸塵送走的。


    紫風開始與薑逸塵相互討教劍術。


    薑逸塵送走的還有雲天觀一行。


    師叔侄六人一齊下山,歸去時卻少了兩人。


    雖說身在江湖禍福難料,可一旦事涉生離死別,其中的真情與傷悲自然不是輕易可以衝淡抹去的。


    四人是三天前離開的。


    在此前的七天裏,薑逸塵沒少去關心汐微語,卻能清晰感覺到對方的強顏歡笑。


    同她一道曆練江湖的師弟死了。


    同她朝夕相處近二十年之久的小師妹死了。


    相比起蒼梧山中那個逐步轉變心性的小魔女,已經學會對身邊之人傾注更多情感的汐微語此番心靈上無疑受創更甚。


    除了勉強迴應著薑逸塵的關心,更多時候汐微語則是隨著四張老齊黃肅在藥穀中向藥老及藥老眾徒子徒孫求學問道並互通有無,偶爾才到潭邊撫琴,提起那麽一兩分鍾興致,看著師弟雲旌和八師叔齊荒武與薑逸塵、紫風互較劍術。


    而在雲天觀四人離去後,從凝露台來到藥穀的那行人,除卻薑、紫二人外,隻餘六人。


    藥老針對牛郎的病情製定了醫治方法,並分配穀中弟子負責其前期藥理調養,為進一步治療鋪墊。


    牛郎所在之處,織女隨侍左右,二人很是配合藥穀作為,也保持著足夠的低調。


    低調得足矣讓整個江湖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全然忘卻掉他們的存在。


    同樣希望暫時被江湖遺忘的,還有掀起一時波瀾的牛軻廉。


    有著藥穀良藥和小花悉心照料的雙管齊下,牛軻廉不出三日已能行動自如,隻是終究非是昔時年少力壯之軀,身子骨還需將養些時日。


    相較而言,還算是年少力強的寧狂在藥老迴春醫術下無比慶幸地保住了左臂。


    也因此還被限製著一定的活動區域和活動能力。


    大多時候寧狂都是由飛飄照看著。


    不過,飛飄每天都會拎著不知從哪弄來的三壇酒去小煙兒和沐殤墳前待著。


    也不知她是去找他們嘮嗑,還是純粹就想著在那安靜待著,總之都會把三壇酒喝完,過上大半個時辰才迴來。


    這段時間裏,則由小花和牛軻廉幫忙照看寧狂。


    ……


    ……


    落瀑嘩嘩,時光在無知無覺中逝去。


    而在這漸趨紛亂的世界裏,似乎每個人都慢慢看清楚了自己心中所最為珍貴的東西,想著該如何去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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