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敗。


    雨聲淅淅瀝瀝,已是小了不少。


    破陋而逼仄的石屋內,光線黯淡。


    除了幾處不規則的淺坑外,徒有四壁,已難分辨出原先是作何用的。


    不單單是這間石屋,整個七裏窯都是如此。


    自被廢棄之後,它們便被剝奪了生息,隻會被慢慢遺忘。


    毫無生息之物,即是死物。


    然而這死物中平添了兩塊“死物”。


    這兩塊“死物”倚靠在牆,貼坐於地,紋絲不動,似融於黑暗,與整個石屋渾若一體。


    也隻有屋中多出來的幾縷溫熱,和三道微不可察的鼻息,方能證明這兩塊“死物”並非“死物”。


    而是三個活生生的人。


    三人分別是聽雨閣的寧狂,還有此行他和同伴們所需守護的對象,牛軻廉和小花。


    他的那些個同伴,有的已然身死道消,有的尚在與敵交戰。


    小花依偎在牛軻廉厚實而溫暖的臂彎中。


    晚春的雨雖還有些寒意,卻不及今日發生之事更教人心底發寒。


    故而即便能躲在身旁之人的懷抱裏,那雙水靈靈亮晶晶的眼睛也似沒有得到分毫慰藉,總在不安地眨動著,更多時候總看往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癱坐著一個為他們趕了一夜車馬的“車夫”。


    “車夫”寧狂,而立年歲,本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卻和個老小孩般喜歡和人拌嘴鬥氣抬杠。


    其實小花看得明白,這些哥哥姐姐變著法子玩鬧,無非是想讓她不覺行路枯燥乏味罷了。


    就像此時,他們需要做到安靜無聲。


    寧狂便是三人中最為安靜,乃致最像死物的人。


    不論是牛軻廉還是小花,都或多或少微蜷著身子,隻有他像是整個人被撕開來般癱在牆邊。


    隻是,三人中時不時會發出些“大動靜”的,卻也是他。


    他時不時會緊咬牙關,發出些細碎的磨牙聲。


    也時不時突然便來個粗重且短促的喘息聲。


    好在,隨著他將四肢完全攤開來,整個身軀的溫度都慢慢降了下來,越少發出那些聲響了。


    也好在,落雨聲足夠淹沒他的這些“大動靜”。


    比起時不時刮過破損屋角唿唿作響的強風,更是微不足道。


    一如這間足夠小又足夠破的石屋般,在這七裏窯中本該是微不足道,極不起眼的。


    定不會有人選這般不適藏身之地藏身。


    可偏偏那兩道腳步聲便停在了屋外。


    過不多時,又有五六道腳步聲臨近,同是停在了石屋之外。


    聞見屋外動靜,牛軻廉歎了口氣。


    緩緩將懷中的小花推坐一邊,並在她背上輕柔地拍了兩下,教她不用擔心。


    屋外適時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牛將軍這又是何苦呢?”


    “幽京裏那位大人隻是請您迴去,又不是要您的命。”


    “他說了,您要不喜歡在津州城吹海風,他可以在幽京城中給您安排個好住處,也承諾錦衣玉食地好生招待著您和您那乖閨女,何必東躲西藏地,還躲來這連個鬼影都沒的地方受罪?”


    “這大雨天的,整得渾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換誰誰都不好受,現在天色還不算晚,同我們迴鎮上去,好好洗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明天我們便啟程迴幽京如何?”


    沒有任何意外,最先站停在破陋石屋外的二人,便是織女和牛郎。


    後到來的六人,是被薑逸塵驅退,十八人分作六組搜尋牛家父女蹤跡的“那夥人”。


    “那夥人”本為朝廷訓練出來的,而織女和牛郎應是被朝廷請來的。


    至於隸屬朝廷何方勢力,還暫不得知。


    “聒噪!”


    寧狂揮起右拳捶打在腿上,想盡快喚醒早已僵麻的四肢。


    他要重新站起來戰鬥。


    可他卻不知自己的拳頭沒多少氣力,更不知自己的聲音小得根本傳不到屋外。


    牛軻廉站起了身,衝他擺了擺手,拉開了那單薄的木門。


    走出門前,牛軻廉又看了眼小花。


    小花沒有出聲,那雙黑暗中無比明亮的眼睛在告訴牛軻廉,她相信他。


    隻是心中的擔憂還是讓眼淚不爭氣地淌了下來。


    “將,將軍……”寧狂還想勸住牛軻廉。


    可牛軻廉隻迴以個屋中二人一個飽滿的微笑,便走出了石屋,重新掩上木門。


    看著石屋外的陣仗,牛軻廉沉默半晌。


    相比起所謂的織女牛郎,他對那六個黑衣蒙麵盡皆手持古怪武器之人更為感興趣,雖多看了兩眼。


    畢竟織女牛郎是江湖人,而這六人卻是貨真價實的朝廷爪牙。


    三年外夷戰亂留下的各種弊病創傷,不到二十年便可補迴來?


    不,牛軻廉不認為如此。


    然則就在此等情形下,朝廷裏竟還有人有心思去培植這等勢力來,攪亂整個中州武林平衡。


    果然現在這個朝廷裏相當一部分人都沒安著好心呐!


    牛軻廉將視線重新挪迴織女身上。


    雨水讓那玄色長裙緊緊貼附在織女身上,但那毫不見曲折波瀾的身材,隻能當起四個字。


    皮包骨頭。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四旬女人足夠高挑,比起牛軻廉來都不遑多讓。


    至於織女身後之人,盡管弓著身子,兩手看著都要垂到地麵上了,仍是要高出織女一頭。


    那巨漢雙目無神,可隻要杵在那,便教人覺著似有一座山壓在胸膛上。


    從寧狂口中得知,巨漢是個癡傻之人,年少時被織女所救,漸漸成長為她的打手。


    織女、牛郎,隻有織女可被列為十四惡人,因為牛郎離了織女便一無是處,任人宰割。


    昔時有閑人為十四惡人的實力列了個排名,織女高居第三,隻因其身側總伴有牛郎。


    寧狂還說十四惡人個個脾性古怪,鮮有能被請動的。


    牛軻廉卻不以為然,十四惡人終歸也是人。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便有各種利益需求,隻要投其所好,許以重利,便可使鬼推磨。


    現在看來,他的判斷不錯。


    隻是他也有些好奇,究竟是誰,許了哪般承諾,才請來了這對惡人。


    於是牛軻廉開口問道:“不知是哪位大人有這心思請我這一介草民去享那繁華富貴?”


    織女道:“江湖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隨便出賣雇主身份。將軍隨我一去幽京便知。”


    牛軻廉又拋出下一個問題道:“那位大人又是許了你什麽好處?”


    織女這迴倒是沒打算隱瞞,直截了當道:“我家阿郎去年染了個怪病,尋了許多處都沒能治好。那位大人手中恰有一藥丸,分了半顆與我家阿郎服用,確有好轉,細查之下,暫無其他副作用。為了餘下半顆藥丸,怎麽著也得請將軍跟我們走上一趟。”


    “原來如此。”牛軻廉了然,旋即又道,“牛某此行所去之處便是嶺南藥穀,據聞藥穀在江湖上的醫術地位可是首屈一指,姑娘不妨帶著你這家人同我去藥穀,讓那藥老做個詳細診斷,莫因區區一顆藥丸耽誤了治療。”


    “有點意思,沒承想帶兵打仗的將軍也會是個能言善辯之人。隻是,藥穀不是什麽人都能去得的,藥老也不是誰都給治的,去賭那不定之數,倒不如去拿已半數下肚之物實在。”


    一道聲音在對麵屋簷上響起,不知何時那兒已多了個身著黃衫頭戴金紋黑冕的男子。


    話音剛落,六個黑衣人的武器已朝他招唿了過去。


    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過後,黃衫男子已退到了更遠處的牆垣上。


    嘴中頻道:“且住,且住!”


    織女見黃衫男子始終未曾拔劍,這才輕拍了兩下手,讓黑衣人停止攻勢。


    “既被打退了,手下也都死光了,又來此何幹?”


    “嗬嗬,那些扶不上牆的爛泥,棄了可惜,死在這兒,非但是整頓了家風,還可證忠名,何樂不為?我來此隻是為了讓別人知道我俞家來過,我俞樂也來過,盡了力便是。”


    “說重點,你們這些家族的齷齪心思,我可沒興趣知道。”


    “上邊傳給家族的任務是殺了牛將軍,可您既是要將他帶迴去,那我便在旁看看便好。”


    “看看?”織女鄙夷地收迴視線,轉而又盯著離石屋不遠處的陰暗角落,“你也是來看看的?”


    陰暗角落裏緩緩浮現出一道身影。


    那人一頭灰發,身形矮瘦,戴著黑罩遮去下半臉。


    矮瘦男子還未說話,俞樂卻是開了口:“小女孩的血至陰至柔至清至純,想必顧前輩是為了美味來的吧。”


    顧燁沒有出聲,顯然是默認了俞樂的說法。


    俞樂眼眸中突然閃動著精光,笑吟吟道:“不過,可不知牛將軍可願獻出自家閨女?雖然不是親閨女。”


    牛軻廉沒有迴答俞樂,而這迴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俞樂又衝著織女問道:“織女前輩怎麽看?”


    織女看了眼身側的牛郎道:“隻要牛將軍不答應,我和阿郎自然會保他閨女無虞。”


    俞樂笑道:“看來晚輩今夜有幸一見名列十四惡人三、四位的前輩們較量了。”


    織女也笑了,道:“小崽子別高興太早,這些小官爺可是被個過路劍客給打退來的,想來此時那幫子人也該到了,不知道你的劍可能壓住那過路劍客的劍?”


    俞樂眼中閃過一道寒芒,道:“竟有此事?”


    仿佛是為了印證織女的說法,遠端已有廝殺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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