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份已泄,不若同我去莽荒之原避避風頭?”


    “這是……老伯的意思?”


    “老伯隻托我照看你別被人逮住,並不管束你去往何處……接下來一段時日裏,各方間的拉鋸必定極為焦灼,不會專門耗費人力物力來尋你,但隻要你進入他們的視野中,在他們觸手可及的範圍內,我想沒人不樂意順手從你身上挖點東西出來。”


    “所以邊境之地會是最好的避風港。”


    “也不盡然,今日之後,江湖間的血雨腥風不止,而各邊境的局勢也隻會較往常更為緊張,北邊的瓦剌人更不是吃素的。”


    “於我而言,現在越是危險之地,便越適合藏匿。”


    “不錯。老大他們都已去了北邊,隻把我留下,現在是時候去和他們匯合了,你如果不想去,便不去。迴道義盟,老伯和慕容都會歡迎你,上次慕容也說起,好久未見你了……”


    “老伯得配合洛兄做更為要緊之事,慕容大哥勢必也忙得分不開身,此時我迴道義盟,隻是給他們徒添麻煩。”


    “……你,已有打算?”


    “留在這兒。”


    “留在這兒?藏身何處?”


    “陰陽橋下。”


    ……


    ……


    “陰陽橋下生死隔。據我所知,從沒有人能從橋下爬上來。我堅信你不是個尋死膩活之人,卻不讚同你做這不智之事。你應該迴道義盟,迴到老伯身邊,迴到你的夥伴兄弟們身邊,和他們並肩作戰。道義盟的麻煩從來不會少,而且道義盟也從來不怕麻煩。”


    “我隻是想……”


    “無需多想!殺手夜梟,屢次與我紫夜軒為敵,害我門人性命,某人今日便要拿你首級慰我門人!”


    “沒想到屁股後麵竟有蟲跟來。”


    “不止一個。”


    “不打緊,兄弟你且歇著。”


    “嗬,某人素來清楚,老伯請來的朋友必定不凡,所以多請了幾位朋友來。”


    “哈哈,這位朋友,這殺手夜梟也是幽冥教的黑無常,行事詭變,多次殺害我正道中人性命,你與他為伍似乎不太妙啊。”


    “是極是極!你若就此離去,我們既會當做沒見著此事,同時還會記著你這份情,以待日後相還。”


    “不過朋友,欸!——”


    “薑兄弟!——”


    ……


    ……


    黑暗中,一道道對話之聲在薑逸塵腦海間重複著。


    那些聲音中,有他自己的聲音,有他熟悉的聲音,還有四道在最後關頭出現的,既貪婪又陰冷的聲音。


    漸漸的,他的腦海間不再隻是單純的對話聲,與對話聲相匹配的畫麵逐漸浮現。


    那道熟悉的聲音是他極為熟稔之人,那人身板挺拔,麵色如冰,橫眉冷目,還有一頭在黑夜中極為耀目的銀發。


    此人在尋常人眼中必定是極為狠厲的角色,可在薑逸塵看來卻是極為溫柔而可靠。


    這一頭銀發之人自然不是剛剛死於他劍下的尹厲,而是羽落部的楓。


    至於楓為何會出現在百花嶼,又在他力竭之際及時出現幫他擋下從天而降的箭雨,同時還將他遠遠帶離舞劍坪,也正如其所言,是老伯的囑托。


    尹厲在匕首上喂的劇毒雖未能致薑逸塵於死地,卻讓他耗費了大半功力去消解毒性,流失了不少精血,力倦神疲。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降下時,多虧楓及時出現,才保他無恙。


    周遭江湖之人均對薑逸塵身懷之密心生覬覦,楓哪敢有片刻耽擱,帶著薑逸塵閃避箭雨的同時,已往人稀處遁去。


    因為帶著一人,所以楓離去得不夠快。


    因為離去得不夠快,所以被發現了去向。


    因為被發現了去向,所以有人循蹤而去。


    正當楓在陰陽橋頭上勸說薑逸塵迴心轉意時,那些循蹤而去之人便循蹤而至。


    彼時薑逸塵雙眼已被障目砂侵蝕大半,實難一一辨清那些循蹤而至之人各自身份,隻能看出當先追至四人之中,為首者是紫夜軒的紫衣侯,第二位開口之人則是藏鋒閣的俞樂。


    四人先後開口要挾,顯然見著大螃蟹,卻無人想做第一個吃螃蟹之人,也隻想以言語之力勸退薑逸塵身前的最後一道屏障。


    哪知第四人言語未畢,薑逸塵已隱約瞥見林中後方影影綽綽的人影循聲而來,他很清楚楓定不會棄他而去,卻又怎忍心因自己之故拖累楓。


    是以,他做了個簡單的選擇,一如他曾做過的選擇——向死而生。


    隻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沒有理由為難楓。


    隻要他不存在,那些人即便想為難楓,楓也能全身而退。


    隻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沒勇氣來尋他。


    於是,他縱身躍下陰陽橋,叩開鬼門關!


    ……


    ……


    黑暗,無盡的黑暗。


    薑逸塵沒理由不相信自己所跳下的便是陰曹地府,因為他很清楚,他的雙眼還沒全瞎,卻在一瞬之後,隻能看到黑暗。


    他的腳撞上了硬石。


    他的膝蓋磕到了硬石。


    他的胸膛撼上了硬石。


    他的眉心劃過了硬石……


    但他早以調動起丹田內餘下的任何一絲內勁,包裹起周身,在跌落到穀底前,他不能傷得更深,唯有如此,他才有那一絲活命之機。


    不知下墜了多久,不知還要下墜多久,薑逸塵隻知道自己的下墜之勢已不能再快一分時,終於拔出了背上的隱之劍,紮入岩壁中,減緩下墜速度。


    ……


    ……


    黑暗。


    又是無盡的黑暗。


    薑逸塵終於到了氣盡力竭時,右手手肘也終於承受不住劍柄上不斷附加的威壓,被撕扯開了一道血肉,往外翻折!


    ……


    ……


    薑逸塵幾乎失去了所有知覺,隻殘餘微末的唿吸,在支持著他那已反向彎折卻依然緊握著劍柄的右手。


    ……


    ……


    咚隆一聲巨響!


    薑逸塵感覺不到巨震所帶來的痛楚,隻知道自己已落到穀底,也就此喪失意識。


    ……


    ……


    黑暗過後,依舊是無盡的黑暗。


    薑逸塵氣息微弱,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隻能覺察到一絲絲甘甜順口的能量流入自己嘴中。


    他貪婪地吸收著這些能量,讓這些能量進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他還活著,他需要這些能量來恢複。


    他不知道過了幾天,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他隻知道這些能量總會適時地送入他口中,可每次都不會很多,以免給他還未完全恢複的身子造成負擔。


    直到能清晰感受到身子內外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時,他終能確信自己活了過來!


    隨著痛覺的複蘇,薑逸塵也找迴了自己的聽覺和嗅覺。


    他側耳傾聽,沒有鳥鳴,沒有蟲吟,周圍一片靜謐,靜到似乎隻能聞見自己的唿吸。


    如此,他也便無法判斷自己身在何處,現在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


    他深吸了一口氣,險些沒被空氣中濃厚混雜的藥草、膏藥味給嗆死,但他不得不慶幸自己是被懂醫道之人所救。


    也正因周遭氣味太濃太雜,讓他忽略了近在身旁的一縷淡香。


    他沒法驗證自己視覺如何,因為他能感覺到自己雙眼被一塊紗布裹住,而眼皮上貼蓋著一層濕布,濕布上似有當歸、芍藥、苦竹葉、黃連等煎煮後的清香。


    洗眼湯?


    薑逸塵很快便辨識出了貼附在雙眼前的這塊濕布功用。


    障目砂之毒若能用洗眼湯輕易除去,那尹厲豈非白忙活一場?


    薑逸塵這般想著,也是這般期望著,但心中卻有幾分猶疑,讓他迫不及待地想一看究竟。


    他正要使喚右手摘下紗布,卻發現整隻右臂被兩片竹板牢牢裹夾住,全然動彈不得,這才想起自己右手手肘已斷。


    當他成功駕馭起生澀的左手,緩慢伸向眼前紗布時,一道清麗淡然的聲音在他耳畔邊響起,令他整個身軀陡然一僵。


    “洗眼湯隻能幫你清除殘留在雙眼裏的雜質和汙垢,卻不足矣洗淨障目砂之毒,助你重新視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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