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豔陽天。


    陽光本已灼目,可那一束又一束反射著熠熠光芒的血注在眾人瞧來卻比陽光更為刺眼。


    本是顯得光禿的地麵,此刻卻有一支支高矮一致的黝黑鐵草,或正或斜地“生長”在其間,密密麻麻,幾不透風。


    仔細一瞧,便可知這黝黑的鐵草便是由數十支連弩射出的箭矢。


    連弩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弩十矢俱發,數十支連弩同發,可謂萬箭齊出。


    萬箭之下,生息焉存?


    方圓一裏地內近乎是一片死寂,因而,場中那個赤身壯漢的大口喘息之聲在眾人耳中變得尤為清晰。


    他竟還活著!


    壯漢的背上、腰間、還有右腿上,同樣是“生長”著那黝黑的鐵草,掛著一條條紅綢。


    他拚命喘著氣,似乎過了這會兒,再無喘息之機了。


    他為自己還能夠喘氣感到慶幸,幾道箭矢都深紮入了他的皮肉中,或傷及經脈,或傷及髒腑。


    這些傷,休養上十天半月恐怕都難痊愈,但他已不敢去奢求。


    因為在其身前一丈遠處,躺在地上的那人已喘不了氣,沒了唿吸。


    那人便是三日前約戰自己的小員外了,此時此刻,他終是恍然大悟為何小員外會與他擇日再戰,為何小員外衣中會塞滿鐵片,為何剛才小員外會做出那番古怪的舉動。


    隻是其中不知出了什麽岔子,小員外的計謀尚未得逞,倒先葬送了自己。


    驚慌失措下的小員外,反應本便遲了半拍,雖說在那刹那間,任何人都不免會懷疑人生。


    可身上那冗餘的負重成了拖垮小員外的累贅,衣身上的鐵片雖能擋去破風而來的箭矢,卻是讓本便身手一般的他變得更為笨拙,終究是難以護住裸露在外的頭部。


    不過擋去了六七支箭矢,麵頰便已被一支箭矢穿透,有一便有二,其後接二連三。


    小員外甚至來不及唿喊出聲,與這世間道個別,便轟然倒地,匆匆離世了。


    唯有射在其身上的箭矢與鐵片發出噹噹噹的聲響,在與他短暫的一生道別。


    當莫問柳死裏逃生後,瞥見小員外的死狀,心便涼了半截。


    他的初衷不過是教訓下這背景厚,靠山硬的二世祖罷了。


    哪曾料到這小員外的心腸如此歹毒,竟費盡心機來坑殺他,而且竟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法來殺他。


    他雖逃過了適才的死劫,卻並不認為自己能活著走出烈風場,甚至連隨同自己來赴約的兄弟都難活命,他不禁有些懊悔。


    自古紅顏多禍水,問柳尋花卿薄命。


    自己為自己取的名字,可自己卻總是逆名而為,這或是上天給予的懲誡吧。


    僅是過了片刻,莫問柳卻是覺著度過了半世光陰,意料之中的聲響也終是從幾乎要失聲的老者嗓中吼出。


    “殺了地煞門狗賊,為少爺報仇!”


    “殺了地煞門狗賊,為少爺報仇!”老管家身旁的兩個護衛隨而附和。


    “殺了地煞門狗賊,為少爺報仇!”隨而整個烈風場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呐喊。


    莫問柳心死,重重地歎了口氣,不再動彈,也無意再做任何掙紮。


    周圍的任何聲響他都置若罔聞,隻是緩緩張望著四周,似要將這世間的最後一刻場景,刻印在靈魂裏,若有來世,引以為戒。


    至於另三個地煞門堂主,上一刻還在為員外府的狠毒感到驚怒交加,下一瞬便被員外府的陣勢煞白了臉。


    此刻多說無益,唯有拚命,才有一線生機。


    血戰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雖說三人也不是武功泛泛之流,對付員外府的護衛、刀斧手等本非難事,奈何寡難敵眾,更何況員外府的攻勢如海如潮。


    最終,員外府付出了二十人的性命,將三個堂主逐一斬落。


    老管家親自操刀,砍下了萬念俱灰的莫問柳項上人頭。


    在場眾人合計好說辭後,均哭喪著臉,將小員外和四顆地煞門堂主的頭顱一同帶迴晉州城去。


    顯然,那鐵板機關究竟出了什麽毛病已不重要。


    即便有問題,也都得栽贓到地煞門身上。


    地煞門發現了鐵板之密,做了手腳,鐵板無法下落,斷了小員外的生路。


    地煞門心思縝密,發覺小員外的古怪打扮後,將計就計,在小員外即將踏上鐵板之際,莫問柳一棒將之敲飛,小員外不幸殞命。


    相較而言,唯有類似後者的說法,把敵手塑造得越強大,才越能為他們從小員外身死這件事中開脫罪責。


    員外府的人馬遠去多時後,校場中才出現了薑逸塵的身影。


    他自是要去除了那鐵板下的兩根樹枝,員外府的人不在意這些細節,可並不代表地煞門不在意,這馬腳可不能露。


    今日的任務到此基本結束了。


    第一天,便拿下六條地煞門堂主的性命,可謂收獲頗豐。


    但越是如此,他對聽瀾公子的忌憚便又多了幾分。


    縝密的思路,環環相扣的布局,還有什麽是這個女人做不到的?


    思索間,薑逸塵已緩緩步入了林中。


    空中忽有片片落葉飄下,薑逸塵抬眼觀之。


    這不是葉落之秋。


    這落葉雖說並非翠綠欲滴,卻半點兒也不枯黃。


    不該落葉的季節,卻有綠葉落下,隻能說明樹上有人。


    薑逸塵的目光隨著落葉而動,並未抬頭去看樹上是否有人。


    落葉緩緩飄落,飄得很慢,很慢,慢到時間似乎跟著停止。


    時間確實停止了,因為落葉不落。


    而薑逸塵的眼睛一眨不眨,向前邁出的步伐也定在了空中。


    與時間停滯不相稱的,便是他還在唿吸,還在思考,還有一柄從樹上落下的劍,和一個粉紗遮麵的女子。


    “風華燃盡指間砂,不負卿心韶光慢。這便是,韶光慢?”薑逸塵心中暗道。


    不知是時間靜止讓眼前男子的麵部肌肉無法動作,或是他已練就了處變不驚的心態,在女子眼中,男子對於她出現似乎並不意外。


    薄如蟬翼的劍懸停在薑逸塵天靈蓋上一尺之處,寸許難近。


    不難瞧見劍尖被一股柔和之氣包裹。


    與之相比,男子腳下浮現的青光陣法,更能吸引女子的注意。


    女子妙目四動,很快,便發現了症結所在,男子緊貼在劍鞘上的雙指正隱隱泛著與陣法相同的青光。


    韶光慢雖能令一方空間的時間靜止,讓其中的人幾乎無法做出動作,但這都是建立在施法者的內功修為完全蓋過目標的前提上。


    當然,韶光慢也隻能讓目標的動作停滯,卻不能讓目標不唿吸吐納,不運用內息。


    一擊不得,女子便抽身退開,落在薑逸塵身前。


    在她看來,薑逸塵能在劍未出鞘的情況下施放休門,阻滯她的進攻已屬難得,而他還能將風壁的性質變得如此柔和,收放自如,說明他對內息的運用掌控已達到了自己所無法企及的境界。


    其早早搭在劍鞘上的雙指,也說明,此人在葉落前便已察覺到了她的存在。


    她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女子眉目如月,可瞧見其兜帽中的秀發如傾倒而出的葡萄美酒,細膩而柔順,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在粉色紗衣下盡顯伊人之美。


    對於美,沒人會拒絕,薑逸塵也不由眼前一亮,暗暗讚美了一番這位並未摘下麵紗的女子。


    薑逸塵微微一笑,當先開口道:“在下與姑娘素未平生,不知姑娘這是為何?”


    女子道:“廖善,是你殺的?”


    女子聲音輕柔,聲色發冷,本是疑問的話語,聽來倒有八分肯定的語氣,但答非所問。


    薑逸塵道:“廖善?是何人?姑娘是否問錯人了?”


    女子道:“施善堂的廖大夫,在今日早間死了。”


    薑逸塵微微躬身道:“在下感到遺憾。”


    女子對此視若無睹,更加冷漠道:“我去問了李牛夫婦,今日早間出門時有遇到什麽不同尋常之事。”


    薑逸塵不再出聲,隻是以疑問的眼神看向女子。


    女子的目光並無絲毫退卻,繼續道:“李牛迴想了今天早上之事,說到今晨出門時因為車軲轆壞了,耽誤了些時間替換,所以比起平常出門的時間要慢了一盞茶的功夫。”


    薑逸塵笑歎道:“在下著實不知,姑娘所言之事,與在下有何關係?”


    女子道:“李牛夫婦和廖氏,都是極為守時之人,往常李牛夫婦要比廖氏早起一些,約莫便是一盞茶的功夫,如此,當李牛夫婦行至必經的施善堂門口時,正好能碰上出門買菜的廖氏,可是今日,正是因這車軲轆的耽擱,李牛夫婦撞上了不該在這個時辰起床的廖大夫,而護妻心切的李牛又恰恰有足夠的蠻力將失控的廖大夫打傷,乃至打死。”


    薑逸塵歸納道:“也便是說,這一盞茶的時間裏,發生了一場意外?”


    女子並未理會薑逸塵,接著道:“李牛夫婦每日要推車走上十餘裏地的距離,還時常載有重物,推車便時常會出現在路上損壞的情況,因而,他們在家中或是在推車上都會備上至少一個車軲轆有備無患。”


    薑逸塵道:“如此說來,車軲轆因磨損過度而損壞實屬正常。”


    女子道:“隻是今天,車軲轆損壞的時間和地點都很不對,不是在路上,不是在田間,不是在迴家時,卻偏偏是在要出發時的家門口!”


    女子的眼神逐漸變得銳利,沉聲道:“這巧合於廖大夫的意外而言便是最重要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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