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茶水滴落於地,如冰玉般的手指輕輕試過,隻有少許茶水沾濕了手指,而地上的部分便就此化去,不論如何,那滴茶水終究是迴不到杯中了。


    商闕歎氣道:“殺了李牛夫婦,也於事無補。去城外挑個好地方將廖家夫婦好好安葬吧,而後,再遣些人去散布些話。”


    商闕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廖大夫早年間為試藥而沾染頑疾,常年都以藥物壓製著病症,近段時間過於操勞,心神俱疲,價值忘了給自己配藥以備不時之需,突然受了驚嚇,病症發作,才至如此失控。”


    洛奇道:“好,我這便去辦。”


    雅間內,商闕閉上了雙眸,似在養神,似在沉思。


    廖善的死,表麵上看來是接二連三的巧合,構成的順理成章的意外,這不禁讓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至於哪裏不對,他暫時還未覺察出來,他能想到的疑點,洛奇都查探過了。


    難道這一切真隻是巧合,廖善的死真是場意外?


    修長白皙的手指信手撥弄著躺在腳邊的瑤琴。


    琴弦戰栗,琴聲短促而蕭瑟。


    戛然而止,餘音遠去。


    琴聲不成樂,不成曲,並不像是在彈奏,更似在喚人。


    果然,雅間外傳來輕步點地的聲響,隨而傳來一女子之聲“門主”。


    商闕道:“去慈世庵探望下李氏夫婦,順便問問今日出門時可有發生什麽與平日不對的地方。”


    “是。”見裏邊再無動靜,女子方才悄然告退。


    待屋外的女子遠去之後,商闕再次輕歎出聲,這已是他今天的第四次歎氣了,而今天不過才開始了幾個時辰,這對於一個極少歎氣的人而言實在不尋常。


    “若說這些巧合都是衝著廖善去的,動機為何?但願,是我多慮了吧。”


    *********


    人與魔之間到底有無差別?


    沒有。


    人便是魔,魔亦為人。


    自從犯了這瘴熱症,行醫施善的人,成了取人性命的魔。


    數年間,每每察覺到要犯病時,廖善便會迷翻一些來找他看病的女子,暗中抽取血液以供自己服用,以他的手段,醒來後的女子隻會感覺有些疲倦,便不會起疑。


    為防萬一,廖善曾經從身體強壯些的女子多取了些血液,貯存瓶中,以便犯病時可解燃眉之急。


    初時倒還管用,久而久之,不新鮮的血液於廖善的病便漸漸失了效用,他不得不在需要時再去搜尋目標。


    廖善本便不是急脾氣的人,患了這不治之症後,便更少動氣了,因為,他發現隻要心平氣和,就比較不會犯病。


    然,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生活終歸不是一番風順的,或為事所急,或與人置氣,總有控製不住情緒的時候,而下手、下嘴也有失輕重的時候,每年至少有兩個女子死在廖善的嘴下,待他恢複清醒時,那些女子再也未曾醒來了。


    作為廖善的妻子,廖氏自然也對丈夫的情況一清二楚,廖善對妻子疼愛至深,即便失了理智卻也從不會對妻子下口,而廖氏不忍見丈夫如此痛苦便會在一旁幫襯,有時為解一時之急,廖氏也會用自己的血來幫丈夫解困,而當廖善失手殺人時,也是廖氏忙前忙後,將屍體藏到藥草堆中,夫婦二人再一同將之運至城外,找個偏僻之處埋了。


    至於女子無故失蹤之事,則是廖氏偷偷跑去尋地煞門的幾個門主,動用幫派的力量暗中善後的。


    不過是一操持家室的婦人,在這幾年間,於這些女子而言,她不也是扮著魔的角色?


    人與魔之間到底有無差別?


    有。


    一念之差,一念為人,一念為魔。


    早年間,作為鈴醫的廖善,並無太多雜念,僅有個作為醫者的初心,懸壺濟世。


    而當他成家立業,日子過得愈來愈舒坦後,也不知為何,竟萌生了追求長生的念頭,在無數次的試藥中,終是出了岔子,沾染惡疾,一發不可收拾,惡行累累。


    廖氏深愛著廖善,他是她的全部,為了她丈夫,她什麽都能做,終也走上歧途,雙手沾滿鮮血。


    當聽瀾公子在昨夜將這些告知薑逸塵後,薑逸塵一陣無言。


    在行動時,當薑逸塵瞧見廖善臉上揪成一團的褶皺寫著懊悔和無助,有那麽一瞬間他的心中有了動搖,可終究還是壓下了將廖善救下的想法。


    至少,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無辜女子慘遭殺害,在荒郊野外成了孤魂野鬼。


    至少,夫婦二人死在一起,生死同命。


    他對不起的是李牛夫婦,他們在這場意外中僅是個工具。


    他又何嚐不是為了報仇,為了一己私念,選擇了不擇手段,選擇化身成魔。


    *********


    胡三尺在礦洞中摸爬滾打十數年,因身材矮小被喚作“地老鼠”。


    十餘年間,地老鼠練就了一番開山掘地的本事,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地老鼠獨自一人便能在一夜間挖出通往十裏地之外的地道來,可謂駭人聽聞。


    數年前,仗著這個本事,胡三尺被納入地煞門,成了堂主之一,分封地捷星。


    兩年前,九州擎天眾和地煞門間的一次正麵交鋒讓逃竄不及的胡三尺險些喪命。


    左肺肺葉被刺穿,大量失血的他,雖被廖善給從陰曹地府給撈了迴來,卻也喪失了原有的活力,再難夜鑽十裏了。


    這兩年間,廖善一直都在為他進行保守治療,依廖善最初的計劃,是為他保守治療三年,養養身子,養養肺,再為他切除掉那已經喪失功能的左肺肺葉。


    但廖善並未料到自甘墮落的胡三尺,身體狀況一日不比一日……


    晉州城西北,一坐南朝北的矮樓裏,最貼邊,最難見天日的幽暗角落處便是胡三尺的住處。


    常年在光線稀疏的洞中幹活,使得胡三尺喜陰惡陽,對於陽光有種自然的趨避性。


    礦洞中的嘈雜環境,也讓他患上了耳鳴症,為減緩不時耳鳴帶來的煩躁和疼痛,一旦手裏頭有所富餘,他便會去買些芙蓉香,麻痹神經,壯陽提神。


    受傷後的這兩年,門裏便使喚不著他了,可治療傷病的費用仍由門裏擔負著,更沒少了他的份子錢,如此一來,他一有出門便會去黑市購進大量的芙蓉香,躲在家中享用。


    廖善每隔三日便會來胡三尺的住處,察看他的恢複情況,起初見其身子每況愈下卻尋不著根由,偶然間發現其竟是作繭自縛,便破口大罵。


    在廖善苦口婆心的勸說下,胡三尺到底還是做出了退讓,聽從廖善的建議,不直接吸食芙蓉香,而是將之當作藥香來燒。


    怎知這一燒,讓胡三尺更加沉醉於芙蓉香的濃鬱香氣中,難以自拔。


    每天胡三尺的家中始終彌漫著芙蓉香的香氣,屋中的中心處擺放著一個焚香爐,足矣讓香氣擴散到屋裏的每個角落,可他卻覺得不夠勁,專門買了個拳頭大小的熏香爐,置於手掌間品吸。


    即便入睡時,他也會將這熏香爐放在枕邊讓自己安睡。


    這香氣能讓他感到神清氣爽,心情愉悅,即便是整日躺在床、椅間也不會感到枯燥或是疲倦,他相信如此下去的話,身體終有一天會好起來,廖善為他開胸切除肺葉的那一天也指日可待。


    是藥三分毒,更何況從藥性上來說,芙蓉香的毒性成分更大些。


    胡三尺自我感覺狀態良好,殊不知五髒六腑皆因芙蓉香的過度攝入漸漸衰敗不堪,隻是精神上的持續亢奮讓他完全沒察覺到自己已將自己的性命給慢慢葬送。


    廖善自也沒料到是這般結果,見此情形,心中也已放棄了醫治好胡三尺的念頭,隻是出於醫德和同門關係以其他藥物為其維持性命。


    今日時辰尚早,廖善的死訊自是還未傳入足不出戶的胡三尺耳朵裏,他還在為明日老廖又會來嘮叨他而感到煩惱。


    忽而,隻覺屋中的清香氣息愈來愈濃,胡三尺略微有些詫異,可沉浸在白日美夢中的他,卻懶得起身去一瞧究竟,自不會發現不知何時屋中已多了個人。


    一盞茶後,門窗緊閉的房屋中雲霧繚繞,沒有一方空間不被芙蓉香的香氣所充斥。


    躺椅間,一個矮小黝黑的男子癱在其間,頭歪在一邊,四肢自然垂地,鼻間已沒了唿吸,而他的嘴角邊卻噙著笑意,想來在夢中他是逍遙快活的。


    比起很多人痛苦的死去,胡三尺至少死的幸福而安詳。


    *********


    相較於廖善,殺胡三尺於薑逸塵而言便要輕鬆許多,不論是殺人方式,或是心理上,都要輕鬆不少。


    從聽瀾公子口中得知胡三尺的情況後,薑逸塵便將之視為死人了。


    廖善一死,胡三尺暫時便也不會有人去關注,沒了廖善,胡三尺早晚會死在芙蓉香之下,他不過是去加快了這進程罷了。


    一起意外是意外,兩起意外便會令人生疑,三起意外,思維再為遲鈍的人也會意識到,這意外的背後包藏禍心!


    對付地煞門之流,一起意外足矣引起他們之中那些警惕性高的人的注意,兩起意外,便會讓整個地煞門擰成一股繩,去揪出那意外的根由,第三起意外根本沒機會發生。


    可若是這第二起意外,地煞門沒能發現得那麽及時,那事情的發展便將大大不同。


    製造了兩起意外後,薑逸塵便馬不停蹄的朝往城南趕去,租了匹馬,去往南城門外。


    在第二起意外被發現前,他希望他能做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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