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薑逸塵背著霍楠來到影佛所說的津州城漁舟巷後,並沒能找到妙手迴春之神醫,更無起死迴生之神藥。


    這裏有的隻是一個家。


    一個在影佛看來對霍楠而言可以稱得上是家的地方。


    家,有家人的地方才能稱得上家。


    這二十年來,霍楠的麵孔成百過千,主要身份除了笑麵彌勒外,即是聽瀾公子。


    而聽瀾公子這個身份又與顧憐共用了大抵十年。


    要說這天下間誰參與霍楠的日常生活最多,誰最能給霍楠帶來生活的感覺和家的溫暖,唯顧憐一人耳。


    相比起晉州城霍家遺址邊上那個當下冰冰冷冷空無一人的住處,當然還是顧憐所在的地方才算得上是霍楠的家。


    是以,在薑逸塵發狂般的喝問麵前,本已允諾霍楠會將其帶迴晉州城的影佛改變了主意,決定違背霍楠的意願,讓薑逸塵把她帶到這個家來度過這最後的時日。


    這也是影佛近二十年來第一次以長輩身份替霍楠擅作主張。


    做為霍楠的大伯,影佛可不希望自己的侄女為報霍家之仇傾盡一切,離開人世時卻孤零零的,無人相伴。


    在這裏,有顧憐,有空遺恨,有他,還有薑逸塵和冷魅。


    小輩長輩老輩都不缺,想來在大限到來前,霍楠不會覺著孤單了。


    ……


    ……


    霍楠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蘇醒。


    在這期間,薑逸塵油鹽未進,隻喝了幾口水,就那麽幹守著。


    若非被顧憐嫌髒,又以要為霍楠清洗身子為由趕出房外,否則薑逸塵恐怕會寸步不離地守到霍楠睜眼。


    也是在這期間,薑逸塵從影佛口中聽知了顧憐被安置來這的大致經過,以及霍楠變成當前這般情況的根由。


    原來顧憐“被迫”遷家還與薑逸塵有著不小幹係。


    因兩年前暗中教授重出西山島一心複仇的薑逸塵破地煞門之法,“聽瀾公子”這層外衣已不再遊離於江湖之外、一塵不染,也再非毫無破綻、無懈可擊。


    鑒於未來半年計劃中不可避免將四處奔走,再難抽身分神到晉州城中應對各方試探,維持“聽瀾公子”的存在,早在半年前,霍楠便安排顧憐隨空遺恨搬離晉州城。


    在晉州名噪十載的“聽瀾公子”就此消失在大眾視野中。


    津州城漁舟巷東西區的房屋,是霍楠早些年便為顧憐置辦好的。


    供予三戶守口如瓶的老實人家免費開店居住,隻等時候到了再給予一比安家費用遷走。


    顧憐是三個多月前來到津州城的,熟悉了一陣後才開啟教書生涯,在旁人看來便不顯得突兀。


    隻要沒有人揪著蛛絲馬跡順藤摸瓜,自然不會將這個默默無聞的女教書先生,同晉州城消失半年之久的聽瀾公子聯係在一起。


    顧憐便順理成章地在此安家。


    霍楠把顧憐安置來津州城的原因,便同牛軻廉牛將軍當年選擇在此養老一樣。


    在中州,除了那些荒郊僻野,津州城該是戰火最晚能燒到的地方。


    如果戰火燒到了津州城下,那麽中州至少已有七八成的地域已然淪陷於外夷之手。


    而就算津州城最後也被攻克下來,那些賊寇也不會傻到屠城,毀掉已為囊中之物的風水寶地根基。


    換言之,在霍楠辭世之後,不論中州未來如何,至少顧憐都將不會有性命之憂。


    至於霍楠為何會早早就顧憐著落做此安排,就像是提前安排後事。


    原因很簡單,早在身處毒竺的霍楠選擇踏入那石窟中,靠密宗陣法以陽壽換取無上修習根骨時,便已迴不了頭了。


    而那《浴火焚天功》隻是加速了霍楠的壽元消耗。


    傳言《浴火焚天功》乃百餘年一火雲魔頭所創。


    最初也隻是門極具攻擊性和毀滅力的上乘火屬內功。


    可那火雲魔頭性情乖張,不愛交友,偏又樹敵過多,終惹得正道人士群起討伐。


    火雲魔頭雙拳難敵四手,負傷遁入深穀密林。


    部分正道人士就此作罷,卻還有十數名高手不依不饒要斬草除根。


    火雲魔頭西躲東藏不堪所擾,竟是在極為困難的條件下花費一月時日,開創出《浴火焚天功》的無上境界。


    可以融煉自身氣血為依托,強行發揮出數倍於前十重功法的攻擊力。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以己為媒、焚天灼地!


    火雲魔頭便憑一己之力拉著那十數名正道高手一起下地獄!


    而其所悟的無上境界心得,據說刻於一石洞岩壁上,隻為傳予有緣人。


    想來那火雲魔頭或許會極為欣慰,在其百年後,神功尚在,還能驚豔世間。


    當初霍楠在十數門上乘火係功法中挑中《浴火焚天功》,即是看重這門功法的雙重保障。


    第一重便是倘若霍楠與於添再見時,尚不是於添敵手,那霍楠也能憑此功浴火焚天,與於添同歸於盡。


    第二重則是倘若於添還遠不如霍楠,那霍楠便可輕易拿捏其生死。


    可以讓於添在萬千人前跌下高台顏麵喪盡,讓於添感受到等死的絕望,讓於添能品嚐道寸寸消亡不複存在的苦痛!


    霍楠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走完了自己的路。


    薑逸塵無法改變,隻能慢慢去接受現狀。


    他和冷魅在城裏找了間客棧定房,除了晚上睡覺外,其餘時間幾乎寸步不離霍家姑姑。


    ……


    ……


    在於添身死後的第七天。


    霍楠醒來後的第六天。


    漁舟巷中又出現了三個頗為陌生的身影。


    街坊鄰居下意識就認定他們是來找顧憐先生一家的。


    隻是看情況,這些人不再是顧憐先生的親戚,更像是找上門來討債的。


    至少其中一個行動間媚態自生的漂亮女子麵色看來很是不善。


    不過這漂亮女子還未走近顧憐先生的住處,便被一對品相頗佳的夫婦給攔住了。


    漂亮女子是鬼魅妖姬。


    一聽說薑逸塵在幽京現身,又神色癲狂地奔馳向津州城,鬼魅妖姬便聞風趕來。


    看到孤心魂和素手的出現。


    鬼魅妖姬本能感覺他們是要來壞事的。


    換成往常,鬼魅妖姬或有心思同他們和顏悅色地掰扯掰扯。


    可一來幫裏近來內耗嚴重。


    鐸銘澤飽受質疑,忍無可忍反出諸神殿。


    善始則來信坦白背叛之事,雖未直接造成同門人員傷亡,但確實誘發了幫內矛盾,造成了無可挽迴的損失,無顏再見二位幫主與其他同門,辭去幫中職務,不再現身。


    加之朝堂這一亂,鬼魅妖姬本是沒有閑暇顧及他事的。


    隻是為風流子報仇之事如鯁在喉,聽聞薑逸塵的消息,她不來便寢食難安。


    這才請澹台明揚繼續頂上一陣子,等她歸來再合力整頓幫內上下。


    而今還沒見著薑逸塵的麵,卻碰上了來壞她事之人。


    她自然氣不打一處來,目中殺機凜然!


    孤心魂見此,勸道:“鬼魅幫主稍安勿躁,津州城裏可不宜大動幹戈。”


    鬼魅妖姬掃了眼四下,行人如織,眼見這兒劍拔弩張,都識趣地或貼牆或繞道而行。


    至於一些流連於她相貌及身姿的目光,也被剛剛那殺氣嚇得迴過神,再不敢直視。


    鬼魅妖姬狠聲道:“你們要來管閑事?”


    孤心魂道:“鬼魅幫主是要來取薑逸塵性命的?”


    盡管至今還少有人知風流子與鬼魅妖姬的姐弟關係,卻幾乎沒人不知道鬼魅妖姬追殺過殺手夜梟兩迴卻無功而返,足矣斷定二人間有莫大仇怨。


    鬼魅妖姬也不想解釋緣由,隻道:“是。”


    孤心魂道:“不知二人間有和仇怨或嫌隙,鬼魅幫主既然不願說,那想來任誰來當和事老也無用。”


    鬼魅妖姬不否認。


    孤心魂道:“那在下也就把話說明白了,薑逸塵的命,孤某保定了!”


    鬼魅妖姬不怒反笑,問道:“那麽你是代表你自己,還是代表紅塵客棧?”


    孤心魂道:“代表我自己,也代表無相門。”


    鬼魅妖姬聽言愣道:“無相門?”


    好半晌鬼魅妖姬才從腦海中搜尋到關乎無相門的些許記憶。


    看向孤心魂的目光多了幾分打量審視之意,問道:“你是孤蘇……”


    孤心魂補上最後一個字,道:“澈。”


    盡管無相門是當年九州結義盟中的一分子,可其人數過少又偏安一隅,幾乎等同於在九州四海盟裏掛了個虛銜以避戰免戰,諸神殿更與無相門全無交互,若非作為一幫之主,鬼魅妖姬還真不一定對無相門的基本信息有所了解。


    比如無相門的創派門主申謙上人本是個雲遊道士,正是在二十年前的外夷大亂之際,出手救下孤家三兄弟,將三人帶在身邊,收為弟子。


    是而無相門的立派時間並不久遠,甚至還沒她年紀來得大。


    但無相門鎮派絕學《無相坐忘心法》卻頗有來頭,據說與久遠前就不複存在卻又曾名動中州數百載的逍遙派有關,脫胎於《逍遙訣》。


    結合申謙上人昔時為數不多的出手來看,傳言似乎不假。


    也正因此,無相門才懷壁成罪,於四五年前慘遭滅門,在江湖上造成了不小的轟動。


    鬼魅妖姬將腦海中的相關信息一一挖掘了番,眼前竟有些發昏。


    這才發現近來總容易心緒不寧,且情緒起伏過大,加之長久奔波來去,百花大會後重傷未痊愈的身子委實有些吃不消了。


    孤心魂將鬼魅妖姬的疲態看在眼中,苦口婆心又勸道:“鬼魅幫主瞧來狀況不佳,莫說此地不宜大動幹戈,就算真要動手,鬼魅幫主也該養好了身體和精神再來,否則與尋死又有何異?不說死於我手或是薑逸塵之手,要是當真有人心懷歹念,鬼魅幫主恐怕沒走到仇人麵前便香消玉殞了。”


    鬼魅妖姬微微闔目片刻,重新睜眼後,目光複又銳利如初,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我既已來到這,可沒打算空手而歸。”


    “世事無常,計劃趕不上變化的事多不勝舉。”該說的都說了,孤心魂不再多言,朝著巷弄外邊抬手,“鬼魅幫主請吧。”


    鬼魅妖姬聽出孤心魂這個“請”字的兩層含義。


    一層是請她空手而迴。


    另一層是請她出招。


    ……


    ……


    漁舟巷巷弄不大,外邊的騷動聲很容易引起屋裏人注意。


    “還好已經吃完了飯。”


    麵容越發蒼白憔悴的霍楠躺在搖椅上閉目自語。


    顧憐和冷魅在廚房洗刷碗快。


    影佛和空遺恨二老卻不知所蹤。


    隻有薑逸塵陪在霍楠旁邊,聽著外邊的動靜,略微出神。


    “我去看看。”


    薑逸塵剛要站起卻被霍楠伸出的手給按下。


    即便霍楠的手沒有用上半分力道,可薑逸塵卻不敢有半分違拗。


    坐下不動,隨而反應過來一件事。


    如果孤心魂便是無相門的孤蘇澈,那對方未嚐不是來找笑麵彌勒尋仇的。


    對於已有數麵之緣的孤心魂,他抱有一定的好感。


    對於素未謀麵的孤蘇澈,乍一聽聞對方尚還生還的消息,他隻覺是意外之喜。


    可當此二者合而為一時,他卻不知該如何去麵對。


    尤其是覺得對方會對霍楠產生威脅時,他又希望後者從未出現過。


    霍楠一眼看穿其心思,說道:“放心,他對我沒有敵意。”


    薑逸塵心知霍楠說的是南少林之時,遂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他還不是孤蘇澈。”


    霍楠卻笑著反問道:“彼時我對他沒防範時,他不動手,非得等我已時日不多時,才亮明身份來取我性命?”


    薑逸塵被問得無言以對。


    又聽霍楠補充道:“他能沉寂這麽久,已能說明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從兩年間紅塵客棧的發跡與崛起來看,他也不像是個趁人之危的偽君子。”


    薑逸塵自知說不過霍楠,也確實被霍楠說服了,隻好借坡下驢道:“對方既是特地為我而來,我也不能躲而不見吧?”


    霍楠道:“我不是要你躲著孤蘇澈,而是要你躲著鬼魅妖姬。”


    或許是幾日來神思太過疲憊,又或許是在聽瀾先生麵前薑逸塵總是不自覺地放棄自我思考,當下薑逸塵是全然沒聽明白霍楠話語中的言外之意,隻好問道:“姑姑的意思是?”


    霍楠見狀還真有自己一個精明家主在教育不成器家族子弟的感覺,忍俊不禁之餘,賞了薑逸塵個白眼,解釋起來。


    “諸神殿能在不到二十年間自諸多幫門中脫穎而出,一度登臨四海會盟之巔,雖非鬼魅妖姬一人之功,也無法掩蓋鬼魅妖姬的精明能幹。


    “可任何人都有軟肋和弱點,想來其胞弟風流子安危就是她最大的軟肋。


    “雖有馬後炮之嫌,但從風流子意外死於你手之後這些年鬼魅妖姬的行事過多情緒化,失了穩當,再有近來老是為了追殺你,過度奔波勞累,足可見其精神狀態已有些扭曲。


    “此時你不現身,讓孤蘇澈幫你趕走她,自可安生一段時間。


    “你要堅持現身,恐怕她就把持不了自己,哪怕孤蘇澈攔著,也要拿你償命。


    “若此為郊外倒也罷了,可這兒到底人多,她一失控失手,難免死傷一片。


    “懂了嗎?”


    薑逸塵這才小雞啄米般地點頭應是。


    霍楠又道:“事實上就憑現在的你,在她麵前隻有逃的份,真要硬碰硬還是死路一條。”


    薑逸塵聞言尷尬地撓了撓頭。


    霍楠不知從何處翻出本冊子來,遞給薑逸塵。


    “小憐在這有空老照顧,有大伯照看,我很放心。


    “就你,還得我來操心。


    “這些天我費心思琢磨了許久,認為你那偽丹田隱患的解決之道,就在華天劍派的《紫霞神功》當中。


    “嚐試著照我書中所記的方法,與《霜雪真氣》水火相融。


    “若能達到化冰為自流之水,讓你的偽丹田不再是個固定形態,而是流動形態,那麽你的隱患自然不複存在。


    “彼時霜雪真氣也不再是霜雪真氣,當有所進階。


    “功法秘訣我已沒心思取名,你到時候若真能煉出來,自己取個。”


    薑逸塵將霍楠的一言一語都牢記入心,動作卻完全怔在接過書冊的一瞬。


    ……


    ……


    九月初一。


    霍楠醒來後的第八天。


    依影佛所言,霍楠大限之日到來的前兩天。


    薑逸塵被霍家姑姑給揪著耳朵攆出了津州城。


    霍楠不打算辦喪事,隻說會讓顧憐把她燒成灰拋向海中。


    因為她這輩子還沒出過海,在這海港待了些時日,竟有些向往大海。


    趕走薑逸塵,除了不願對方麵對傷心之事外,也不希望對方在此耽誤時間。


    因為在中州朝堂初定下來前的這些時日,東瀛、毒竺、駱越已迫不及待地向中州發難!


    中州的大限也將緊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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