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吾等之血,在此訂定誓約。”


    肅穆的議堂中,代表南方各國的使者同聲吟誦著這句話,在盟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又用匕首割出指血摁下血印,再蓋上各國的使節印璽。使臣們相互交換過簽好的盟約,參與會盟的各國各持一份,這一紙盟約從此生效,成為參與盟約的眾多國家間共同的羈絆。


    終於完成了身負使命的使臣們都放鬆了原本板著的臉孔,相互說著恭維的場麵話。比較熟稔的,便直接開始談論將在今夜舉行的慶賀宴會。場內的氣氛顯得十分輕鬆。


    “唿……終於成了!”


    現在盟約變成了白紙黑字,蘿紗終於可以完全放下心來。放鬆自己去感受會場內的輕鬆氣氛,她籲出一口長氣,向在後半段會議中一直陪在她身旁,幫助她擬定精細繁瑣同盟條約的維洛雷姆欣然笑道:“這還是這些天來聽到的那麽一大堆場麵話中,唯一不會讓我有發瘋衝動的一次。”


    蘿紗展露的雖然是安心的笑顏,但維洛雷姆並沒有漏看她麵上淡淡的倦意。


    在哈爾曼事件之前的會議冗長而毫無建樹,但在那之後各國達成了共識,進展便順利得多了。隻是世事多變,會不會再發生什麽變故誰也難以保證。因而在盟約成為事實之前,蘿紗的神經始終是繃得緊緊的,竭盡全力地推動會議盡快達成實質性的結果。接連這些天的壓力,似乎有些超出了她所能負擔的限度。


    “你做得很好。”維洛雷姆拍了拍她的肩,給她一個純然安撫的笑容:“……甚至比我們期望的都還要好。不過,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往常與蘿紗作肢體上的接觸時,他的表情再怎麽道貌岸然,也總免不了給人一種披著羊皮的狼的感覺,但這一次他給人的感覺卻沒有攙雜任何不純的念頭,而是真心希望蘿紗卸下她加在自己肩上的過多壓力。


    蘿紗明白他的意思,斂了笑容,微垂下頭:“我隻是想……在艾裏不在的時間裏,能替他完成他那一份責任。我希望當他迴來時,可以看到黑旗軍的未來沒有因為他的失蹤而出現任何缺憾。這樣或許就能讓他明白,有什麽不好過的事,不必隻放在心裏一個人來承擔……”


    “你覺得艾裏不該一個人承擔所有的壓力,沒有泄漏心事與其他人分擔。那麽,你自己也不應該這麽做啊!不然等到他迴來,你怎麽能說服得了他?”


    維洛雷姆以溫柔的語氣打斷了蘿紗的話。蘿紗怔怔迴望他,沒有再次陷入這些天時常糾纏她的自責後悔中。


    “再說,在他迴來之前你自己也不能被壓垮,不是嗎?人界好像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山羊後退一步,是為了……為了什麽?為了咬人的後腳跟?”


    維洛雷姆在人界浪蕩才幾年,對於人界的一些俗諺俚語始終搞不大清楚。聽他一陣亂蓋,蘿紗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聲:“什麽啊?那句話該是‘山羊後退一步,是為了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衝’吧!”


    與維洛雷姆這麽說笑一陣,蘿紗發現自己繃得僵直的肩膀脊梁才完全鬆懈下來。或許維洛說得不錯,自己是把神經繃得太緊了。她甩甩頭,好像這樣就能把纏在身上的壓力拋得遠一些,然後向身旁鼓勵自己的人微笑道:“謝謝你,維洛。”


    對維洛雷姆而言,此時在蘿紗麵上綻放的笑容,比促成聯盟成功這件事還更讓他愉悅。


    艾裏受傷失蹤與結盟之事在蘿紗的主導下終於成功的消息,傳遞迴留守於洛茨城中的黑旗軍後,先後掀起了不同性質的軒然大波。


    留守的黑旗軍在知曉首領失蹤的消息後,不可避免地出現過一陣相當程度的混亂。不過,好在這混亂並沒有擴散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或許應該慶幸當初代表黑旗軍去出席同盟會議的是艾裏和蘿紗兩人,而洛茨城的黑旗軍主力有紀貝姆、青葉等人物坐鎮,他們的見識、智計與手腕都可獨當一麵。


    在得到迴報而舉行的黑旗軍最高層的緊急會議上,他們等人在最短時間內協商好暫時壓製黑旗軍因失去首領而生的動搖的應對之策。


    “艾裏失蹤的事不可能隱瞞得了大家太久。而且以黑旗軍的風格,如果光是靠隱瞞來拖延時間,對黑旗軍內在信念、凝聚力的破壞反而可能更大於艾裏失蹤事件本身所造成的傷害。”


    對於這一點,紀貝姆、青葉等人不需要討論便已達成共識,他們的討論直接進入了該如何將這條消息所引發的不利後果壓製在最小程度。


    “黑旗軍的成員有相當大一部分是被艾裏和蘿紗的名望吸引而來的。艾裏失蹤,必定會引起軍心動蕩。”


    明白一旦從其他渠道傳來的消息流入軍中,再做什麽就很被動了,己方的時間十分緊迫,因而紀貝姆不多冗言,直接切入重點。


    “若隻顧眼前,我們還可以抓緊時間組織行動,以營救保護首領的名義暫時壓製下軍中的不穩。不過如果不能在短期內找迴艾裏,終究還是無法挽迴軍心的頹喪。”


    “聖劍士失蹤已是既成事實,我們就算怎麽做也不可能完全抹消不利的影響。”青葉端秀的麵容顯得十分冷靜,沉著地提出她的看法:“我們現在最好一方麵組織多支搜救艾裏的小隊,派往艾裏可能被帶到的各個國家中全力尋找他的蹤跡;另一方麵在這段期間著手塑造新的足以成為軍隊精神領袖的人物。”


    “塑造?”德魯馬皺著眉重複。艾裏可以說是黑旗軍的精神領袖,但卻是自然而然發展成這樣的,一開始並沒有人存心作偽造勢。因此,向來心思單純的德魯馬聽到這個詞,總覺得說不出的不對勁。


    “這一年多我在緋羽商社參與了不少行商事務,體會到不少宣傳造勢在操控群眾情緒、思想上的作用。黑旗軍既然是一個群體便也一樣。”青葉神色堅決地點點頭:“必要的造勢,可以轉移大家的注意力,更能成為他們精神的寄托。隻要能做得成功,就算到最後我們還是找不到艾裏的行蹤,或是他有什麽萬一,追隨新的精神領袖的黑旗軍也會熬過這個打擊,繼續戰鬥下去!”


    青葉和蘿紗兩人此時都還不知道,在處理艾裏失蹤事件善後的問題上,她們雖然相隔千百裏之遙,卻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相似的做法。青葉考慮著尋找能暫代艾裏地位的人,而蘿紗則是直接想辦法讓“聖女”散發強烈光芒,以求在少了聖劍士在側的情況下,也能發揮出足夠的力量吸引人們的追隨。


    “可是,誰可以被塑造成能代替艾裏的人物呢?”


    “這倒好說。不一定非得是一個人,‘他’可以是蘿紗、紀貝姆等高層人員,也可以在搜索艾裏的過程中表現出眾的軍官或士兵,這倒不是問題。”


    有人提出了疑問,而青葉不加思索地迴答:“重要的是如何能將聖劍士的理念合理地繼續下去而不作扭曲。另一方麵,在塑造出的新的精神領袖時如何適度掌握其中的‘度’,也是個難點。新領袖既要有足夠影響力控製住軍中動蕩,他的周圍又不能集結成小集團,以免順利找迴艾裏後,反而為黑旗軍的將來埋下分裂的禍根……”


    接下來的會議中,青葉和紀貝姆各逞才智,忙於策劃該如何安排接下來具體的搜索行動以及塑造新的中心人物。當會議室的門終於打開,參與會議的人們魚貫而出之時,事情已經大致底定,大家的心也寧定了許多。按著會議中決定的分工,大家開始分頭忙著準備搜救艾裏的行動。


    隻有極少數人注意到,出了會議室開始具體著手尋找艾裏之行動準備的青葉,神色已不複在會議中思索應變之策時的理性沉著,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憂慮和勇悍的決心。


    這時候他們才突然想起,艾裏的失蹤,她原也該是受到最重打擊的人……麵對這樣堅毅聰穎,能明辨形勢而在需要時始終維持冷靜理智的女子,他們很難不生出欽佩之意。


    幸好沒過多久,亞布爾方麵終於傳迴來了一個好消息──蘿紗成功地控製住局麵,締結下南方同盟盟約!


    各處傳來的消息,更是都稱聖女蘿紗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在亞布爾展示出驚人的領袖氣魄、堅忍不拔的意誌和聰敏靈慧的頭腦。以往總是掩蓋在聖劍士光環下的聖女,開始放射出奪目的光華!


    青葉曾說過的造勢理論果然沒錯。黑旗軍在因首領失蹤而陷入迷亂的時刻,發現自己還擁有另一位能帶領大家繼續走向強盛的首領,本已越來越趨於不穩的軍心重新找到了支撐點,而不需要青葉、紀貝姆等人另外再特別去做什麽。


    事情出現這樣的變化,也令被派遣去搜尋艾裏的人們得以免除後顧之憂,全心專注於搜索行動上。


    青葉無論是智謀還是武技都是一時之選,在林地荒野等地方進行搜索時她操縱植物的異能也可以派上相當大的用場,因而議定對策後,黑旗軍內部的善後工作就由紀貝姆來把持,而她則帶領一支小隊,與其他被精選出來的精銳一同火速趕往亞布爾周圍的國家尋找艾裏。


    隻是,當艾裏被人擄走時,蘿紗隻追了一段路便昏迷,而帶走艾裏的人又精擅飛行魔法,實在很難把握艾裏可能會被帶到哪一帶去。從手頭上能得到的消息,實在不足以推斷出比較集中的搜索範圍。就算黑旗軍派出的是最精銳的戰士,就算他們再怎麽廢寢忘食地努力,各支搜索隊的行動始終是徒勞無功,沒有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


    不管同行的搜索隊員們因為一次又一次的挫敗而變得如何頹喪泄氣,青葉眼中的火焰始終沒有熄滅。她彷彿永不知疲倦地在進行著搜尋調查,當與她同行的隊員們在休息的時候,她似乎也沒有闔上眼睛。她在尋找艾裏時所付出的辛勞和展現的執著、憂心,是隻看到她在先前的會談上侃侃而談,理智地分析情勢對策時的人所難以想像的。


    某夜,在篝火旁休息的一名新進的黑旗軍戰士忽地醒了過來。將咬醒自己的該死小蟲一掌拍死後,他一邊試圖以盡可能舒適的姿勢躺下,一邊向周圍順便地掃了一眼。


    營火映紅了一張張沉睡的麵孔。白天在密林地區的搜尋工作十分辛苦,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是睡得像死豬一般。隻有負責守夜照看營火以防猛獸魔物接近的人例外。


    一道身影優雅地微微躬著身側坐著,從那纖細的身形可以輕易辨認出那是隊伍中唯一的女性成員,青葉,也是他們這臨時搜救小組的領隊。此刻她正就著火光認真地閱讀手中的一些紙頁。明亮的火光令紙頁變得半透明,他可以看見紙上繪著的圖樣和文字,辨認出那些紙張是詳盡程度不同的亞布爾周邊各國的地圖。


    眼前的景象本來沒有什麽特異之處,他卻覺得有些不對。開始清醒起來的頭腦忽而意識到,就在前幾天的夜裏,自己在睡夢的間隙中也曾數度見過同樣的影象。


    但是,隊裏是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安排同一個人接連守夜的啊……當頭腦完全清醒過來時,他意識到一定是青葉與本來輪值的人交換,也不知多少夜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營地中除了篝火不時響起的嗶啵聲外,便隻有隊員們深沉平緩的唿吸和青葉偶爾翻動紙張的聲音,這一切顯得那麽寧靜而平和。而戰士心中,卻不由得掀起了幾許波瀾。


    青葉和首領關係親近,這是他之前就曾經聽說過的。想來她為了盡快尋找首領,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這上麵不舍得睡去,其他人休息的時間裏,她還在研究各地的地圖和情報以尋找搜索的新方向。


    這堅毅的心智,或許普通男子也尚且做不到,真想不到她這樣動人的美女,可以為了一個人做到如此地步!


    他爬起身走近她,將聲音保持在不至於吵醒其他沉睡中的隊員的音量之內,感歎道:“雖然我進黑旗軍的時候聖劍士就已經失蹤了,還沒有機會看過他究竟是怎樣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單看他能令你這樣牽腸掛肚,不畏艱辛地尋找他的下落,就已經可以肯定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了。”


    他起身的聲音已經令青葉察覺,因而他的話聲並沒有驚擾到她。她將凝定於紙頁上的視線移至走到麵前的來人身上,淡然笑道:“如果你知道聖劍士是怎樣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相信會和我一樣祈求上天能讓他安然迴到我們身邊。”


    敬仰歸敬仰,在歸納艾裏是個怎樣的人時,她停頓了一下,也隻能用“不同尋常”這個含義模糊的詞來描述。


    “嗯……”對不曾實際發生的可能性,新進士兵隻是以曖昧的應答聲來帶過去。畢竟過往他所侍奉過的君主,並沒有什麽人能值得他給予太高的評價。


    打了個響指,他岔開道:“對了,說起來我找聖劍士找了這麽些天,卻還不清楚他到底是長什麽樣呢!如果真要當麵遇見,沒準我也認不出而錯過了。”


    難保不會出這樣的紕漏!


    青葉顯出驚異之色,這才猛然覺醒。搜索隊的成員無不是黑旗軍中較有資曆的精銳,自然都識得艾裏的樣貌。隻有這位在艾裏出事後幾天才找到洛茨城的新進士兵因為相當不錯的魔法能力而入選,並沒有見過艾裏。


    這些天自己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展開搜索上,一時倒是忘了這碴。一直被憂慮的陰雲籠罩的端麗麵容,第一次出現了近似啼笑皆非的尷尬神情。


    “……竟然有這種事,是我疏漏了,伊薩姆。”念出新人的名字後,她開始向他描述自己印象中聖劍士的樣子。


    而如果此時蘿紗不是還在亞布爾參加一輪輪聯盟會議不在這裏的話,她就會指著這個新戰士的鼻子大叫起來||這不就是那個硬把艾裏從我身邊搶走的魔法師嗎!?


    確實,伊薩姆正是那個誤會了蘿紗和艾裏的關係而把艾裏帶到拉夏邊境一帶的魔法師。直到現在,他也還不知道被自己“救走”的那名傷痕累累的男子,正是他慕名投奔的聖劍士本人。


    此時聽到青葉對艾裏形貌的描述,伊薩姆依舊沒有將之與不久前那個古怪的“艾倫”作出任何聯係。當時艾裏在爆炸中被炸得灰頭土臉,創痕處處,皮膚頭發和衣物都有焦灼痕跡,與他在黑旗軍時大家眼中的形象已是差異甚大,單憑言語描述很難令伊薩姆將二者聯想在一起。


    另一方麵,作為搜索行動的一個線索,蘿紗傳迴黑旗軍的消息中自然也有提到帶走艾裏的那個魔法師。不過當消息傳到時,伊薩姆已經找到了洛茨城並加入了黑旗軍。打理儀容,再換上黑旗軍的軍服,他的外貌亦再不是蘿紗所描述的流浪魔法師模樣。


    所謂的“流浪魔法師”已從世間蒸發,四下展開搜尋的黑旗軍也沒人會想到他們所要找的人竟然就在自己內部。


    而以伊薩姆本人有些粗枝大葉的個性,也不是會留意自己裝扮的人物。雖然他確實是以很認真的態度來尋找,卻是壓根沒有把線索中提到的流浪魔法師的形貌和自己作出任何聯係。


    如果黑旗軍或是伊薩姆雙方中任何一方能明白事實的關竅,搜索區域就可以縮小到拉夏邊境一帶,找到艾裏的機率就會提高許多……


    可是此時和伊薩姆交談著的青葉,全然沒有料到這和自己麵對麵地談論著艾裏的黑旗軍士兵就是自己在追尋的關鍵人物。並沒有人刻意隱瞞什麽,隻能說是陰錯陽差的原因令事情停滯不前。


    離開劍塚後,艾裏便迷迷糊糊地順著山路下山。渴了,就找一條小溪捧幾口水喝;餓了,就采點竹筍山菇吃;困了,就隨便找個平坦地方睡上片刻,不理會夜露沾身;遇到岔道,想也不想地隨便選一條便走,不管通向何方。


    現在的他已失去了行動的目標,受到永遠無法恢複之傷害的事實,也令他自暴自棄地不怎麽注意照顧自己。這樣的走法對身體的負擔很大,他力量全失又是重傷初愈,很快就變得愈發衰弱。然而艾裏卻也不理會,隻是搖搖晃晃,迷迷糊糊地繼續往前走。


    如此走了兩日,已經離最初那座山相當遠了。但究竟是到了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才能看到人跡,卻是一點概念也沒有,而他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反正自己沒有了力量,又沒有想迴去的地方,到哪裏都沒差吧!


    前方現出一片山窪地,艾裏一眼看去覺得好像有些異樣,便舉步向那裏邁去。走到近前,隻見草木淩亂,焦土處處,四麵倒臥著數百具身著軍服的屍身,零零散散地綿延到了山腳的另一麵。草木的折痕新鮮,屍身尚未腐爛,看來這裏不久之前還是一片殺戮戰場。


    真是走到哪裏都能看到戰爭哪……艾裏站在戰場邊上愣了好一陣,悲傷感歎地想著。


    走進戰場略一查看,從屍身上的軍服來看,他發現死難的士兵分作兩方,一方是拉夏王國,另一方應是拉夏的鄰國貝拉裏。拉夏王國的領土與黑旗軍領地有所毗連,艾裏對周邊各勢力的的軍服略有印象,沒費太多心神就認了出來。


    既然死者分屬拉夏和貝拉裏的士兵,看來這裏應是拉夏和貝拉裏交界的邊境一帶了。這兩國目前正處於交戰狀態,發生這種戰鬥乃是尋常之事。


    在認出拉夏士兵的身份時,艾裏猛然記起比爾的村莊正是毀在拉夏軍隊的鐵蹄下。他下意識地慶幸著幸好比爾此時沒有在自己身邊,否則他若知道拉夏軍可能就在附近,大概會壓製不住複仇的怒火而暴走吧?


    自比爾再次出現在艾裏麵前以來,他心心念念的便是殺拉夏普洛漢將軍報仇,艾裏隻得一直小心地用各種理由將比爾跟和拉夏有關之事隔離開來。親人被殺、家鄉被毀的深仇大恨,不是外人的任何語言能夠輕易抹消的。然而仇恨卻是雙刃劍。在它已成為支持比爾心靈的支柱的現在,若果真放手讓他去複仇,恐怕大仇得報的那一刻他自己也毀了。


    忽地醒悟自己大概永遠不會再迴黑旗軍了,比爾的事再怎麽樣也沒法去管了,現在還考慮這事未免多餘,艾裏自嘲地笑笑,不再多想。現在更應該去想的,是失去力量,沒有歸處,一時也不想去見同伴的自己今後該怎麽活下去吧!


    在沒有了力量的現在,更需要武器防身。記起裂天劍已毀,身上沒有別的武器可用,艾裏信步走入戰場揀起一把死者遺留下的破劍,審視劍身。


    這劍質料平平,手工平平,本來就隻是一把量產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軍用佩劍,伴隨其前任主人經曆過一場惡戰後,劍身上更是劃痕斑斑,缺口處處,有的地方乾脆刃口翻卷。血跡和著塵土乾涸而成的汙跡,將劍身最後一抹引人注目的金屬亮澤也全然抹煞。


    艾裏以前的裂天劍外表雖然寒酸,內在仍是一把千錘百煉,可斬金截玉的神兵利器;而這一把,則真的是從外到內都是破到極點的爛劍了。


    不過他揮了幾下劍,覺得還算趁手,如果遇上什麽野獸,應能有點幫助。而且就算之前裂天劍未毀,憑自己現在的力量恐怕也根本用不利索,這種普通佩劍的重量反倒比較適合。


    細想來,從頗有聲名的裂天變至隨地可撿的劣質爛劍,佩劍的變化似乎也正巧象徵了劍主自身的變化呢!艾裏自嘲地苦笑著蹲下身,在死屍堆中找到劍鞘,直起身將它係在自己腰間。


    或許是起身得太猛,艾裏的身子忽然搖晃了幾下,一時間隻覺得頭昏沉沉的直欲作嘔,周身泛起一股惡寒之意。一直被忽略的不適感,在他渾渾噩噩的神誌稍為轉迴自己身上時清晰地浮現出來。


    不大明白這是怎麽迴事,艾裏望望遍布四野的屍體,茫然地計算自己過去曾經曆經多少戰場,不至於到現在才開始害怕起屍體吧?


    一陣冷風吹過,他忽然大大地打了個噴嚏。擤去鼻水,他終於慢半拍地明白自己的不適原來是因為受了寒。嘿嘿,過去有真力護身,已經好些年沒有生過病。沒想到今日,居然還會再嚐到這種滋味。


    打量打量身上,一身滿是裂縫破口的破爛衣服在冷風中飄蕩不已,實在提供不了多少保暖作用。一路走來又沒怎麽注意休息,難怪這副失去力量的軀體會抵受不住生起病來。


    艾裏現下雖有些自暴自棄,但並沒有決意自毀生命。生病到底不好受,當務之急便是找一套可以禦寒的衣物,好好休息一下。不過他被伊薩姆帶來這裏乃是意外,怎可能準備換洗衣物?


    沒有多加考慮,他的視線落到了地上的屍體。找了一具死得比較乾淨俐落的屍體,他向死去的士兵合掌拜過幾下意思意思後,便老實不客氣地開始扒起屍體身上的衣服,反正地上那位仁兄以後也不會再怕冷了,衣服還是物盡其用,送給需要它的人用吧!雖說屍體的衣服上沾了許多血跡泥塊,不過怎麽著也比現在身上那套前頭吹風後頭涼的破爛布片強上許多。


    人死後身體沉重,搬動僵硬的屍身剝除衣物頗為費力,待得艾裏好不容易換上這套軍服,已經累得氣喘籲籲,本來就虛軟的身子現在就像是擠乾了水分的海綿,一時間再也壓榨不出力氣往前走了。他索性放鬆身體,就地躺了下來。雖說戰場上焦煙嗆鼻,屍臭更是難聞,實在不是休息的好場所,但到達極限的疲累讓他沒有挑剔環境的餘地。闔眼躺了片刻,他更不知不覺沉沉墮入昏睡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出現了一些聲響,驚擾著他沉於黑暗深處的意識。艾裏過去靈敏的耳力可以捕捉到遠處極細微的聲音,現在雖然因為失去力量而大大衰減,不過到底經曆過長期的鍛煉,還是比普通人要強上許多。當低微的腳步聲從數丈外傳入他的耳鼓,他便開始清醒過來。


    剛睜開眼睛時,他的眼神現出幾分茫然,有些疑惑自己竟然會睡著了,隨即就因為聽到的人聲而變得銳利。耳中所聞的腳步聲重疊交錯,雖不能分辨確切人數,卻能肯定這附近誌少有十數人正朝著自己這個方向接近!


    很少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病勢往往就會來勢兇猛。在這裏昏睡了一陣,並沒有讓艾裏的感覺有所好轉,他隻覺得腦袋暈得更加厲害了,全身都酸痛不已,簡直連移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了,唯一還能維持基本正常運行的,似乎隻剩下大腦了。而就算他沒有生病,以現在失去力量的狀況,若是要應付十幾個敵人也是萬萬招架不住的。


    情勢未明又沒有保身之力,艾裏聰明地選擇維持不輕舉妄動,隻在腦中分析推算情況。


    仔細聽辨那漸漸向這裏靠近的腳步聲,並不急促淩亂,隻是以正常的步速行動,而且不時有人的腳步停頓下來,隨後便響起一些地上草葉被撥動的悉索聲。感覺上,這些人像是在搜索什麽或是查看什麽,不過他們的腳步聲相當平穩,不像是在匆忙地尋找什麽目標,倒有點像例行公事地檢查的感覺……


    艾裏忽然明白了。這些人一定是戰勝方派來收拾戰場的士兵!在想通這一點的瞬間,他霎時冒出一身冷汗,暗暗懊惱自己怎麽會這麽大意地在剛經曆過一場戰鬥的地方睡著?


    收拾戰場的任務一般是搜集遺留在戰場上的可使用裝備輜重以及清查戰場上的傷亡,如果發現己方還有生還希望的傷者便帶迴後方救治。至於發現的生還者如果是敵方陣營的人,那就要看這是支什麽樣的軍隊了。仁善一些的,會將受傷的敵兵作為戰俘帶迴。不過現在戰亂頻繁,為了減少本國的負擔,多數國家都采用最方便的方法──多砍上幾劍,讓他們死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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